第八卷 崑崙天梯 第二十二章

再往下看,孟千姿很快就明白,為什麼後人的態度是恭謹傳讀,但姑妄聽之了。

因為頭一段話就是:況祖類神,天帝工匠,擅以血為媒,開封箱器,天帝造寶箱百口,況氏獨承四十。

孟千姿這段日子以來,也算得上是知情人,所以一遍就讀懂了:這個「天帝」,指的應該就是黃帝,況家祖上果然是能工巧匠,「擅以血為媒」大概就是用血液為密碼開箱鎖箱,當年黃帝要造一百口箱子,況家名氣大、工藝精,承包了其中四十口。

另外六十口的單子,也不知道是被哪幾家接去的,但可以想見,另外幾家,也不可能只是普通工匠,估計都有點讓人咂舌的本事。

第三十九次轉錄是在民國二十二年,孟千姿歷史再差,也知道那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了,當時,西學東漸百餘年,況家後人,估計都已經在上洋學堂、學物理化學了,讀到什麼「況祖類神、天帝工匠」,怕是能笑掉大牙。

她繼續往下看。

為了記述方便,這個況家的老祖宗,就叫況大吧。

他當時也只是況氏家族裡一個小人物,勤勤懇懇,用心造箱,那四十口,經由他手的,其實也就一兩口,工匠都是有印記的,他也按照慣例,在那箱子繁複花紋處、不那麼顯眼的地方,留下了自己的印記。

然後,就交貨了,當時戰事已然明了,蚩尤戰敗,被黃帝梟首,蚩尤族人及追隨者退入多毒氣、瘴癘的南方一帶,但形勢依然不安穩,有傳言說,蚩尤餘孽,賊心不死,仍在蠢蠢欲動。

況大也不關心這些,這期間,他娶妻生子,琢磨手藝,日子過得挺平靜。

然後突然有一天,禍從天降,有幾人於夜半闖入他家宅,將他一家三口全部擄走,那些人「臂如刀,面似蟲」,一看就知道,是潛伏在中原地帶的蚩尤族類。

況大嚇得魂飛魄散,他聽說過蚩尤族類的兇殘,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哪知對方居然跟他談判,要他歸順、為蚩尤方效力。

況大考慮再三,同意了,非但如此,還積極配合,努力表現,儼然一副要成為骨幹的模樣。

真不知道況家子孫讀到這一段,是個什麼心情,中國古代,還是挺講究氣節的,變節這種事,向所不齒——好在事情荒誕,後人可以自我催眠,覺得先祖是在「夢中說夢」。

站在孟千姿的角度,雖不認同,但可以理解:況大在黃帝一方,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工匠,說句不好聽的,死了也就死了,沒人會在乎,而在蚩尤這頭,又是砧板之肉,兩大陣營撕扯下置身刃尖上的小人物,生路死路,全憑自己選擇了。

他應該是想活,也想自己的妻兒活,不表現得積極點、不時刻表忠心,一旦沒了利用價值,下場可想而知。

孟千姿見江煉還在寫,也就接著往下看。

沒過多久,況大就知道蚩尤族類綁架自己是為了什麼了:他見到了帶有自己印記的一口箱子,毫無疑問,這箱子不是偷來的,就是搶來的。

想打開這種箱子,的確只有況家人才知道方法,在況大的幫助下,箱子成功被打開了。

箱子里究竟有些什麼,況大這種小角色也不可能知道,他只知道打開了箱子,自己越發沒價值,於是更加小心,也更加賣力,以至於後來,大家漸漸忘記了他的來歷,真把他當成自己人派遣了。

就這樣,況大東奔西走的,參與了不少事兒——雖說每次都不是核心人員,只不過是跑腿的,但他處處留意、伺機打聽,漸漸地,讓他知曉了一個大秘密。

況大說,聽說早幾代,他的祖上,也就是況祖,是跟黃帝一樣的、神一般的人物,這就是為什麼口述開篇就來了一句「況祖類神」。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況祖之後,漸漸稀疏平常、和人無異,只遺留了些特殊本事,比如可以以血為媒——但即便是這本事,聽族裡長老的意思,也會慢慢消失的。

但是,如果得到麒麟晶,那就不同了,「得麒麟晶者成神,得長生」,是眾口流傳的事兒,不過,人人都知道,最後一頭麒麟,百餘年前就已經死了。

看到這兒,孟千姿心中一動,她想起神棍的夢境里,那些神族人圍篝火而坐、吟唱的哀歌——

「最後一頭麒麟已經離去,金翅鳳凰也活到了盡頭。」

時間節點和先後順序都對上了。

而況大探聽到的大秘密是:蚩尤族人派出一批精英,在祖山之畔、凈水源頭,找到了一隻活的麒麟!

況大的興奮之情簡直溢於言表,「龍貴在骨,鳳貴在翎,而麒麟最貴者,莫過於晶,麒麟壽數兩千,止得一晶」。

麒麟能活兩千歲,孟千姿是聽說過的,麒麟兩個特徵,一是長壽,二是送子,都微妙地契合上了自體繁殖,但麒麟晶是個什麼東西,她還真是沒頭緒。

壽數兩千,止得一晶,難道是牛黃狗寶一類的?

再往下看,寫著「伏羲後人打卦,神眼看命,曰『晶成之時,不羽而飛,不面而面』,集龍骨殘片、鳳凰翎,箱為牙錯,山鬼叩門,其穴自現,下……」

山鬼?

孟千姿頭皮一炸,居然提到山鬼了,果然提到山鬼了!

難怪閻羅費盡心機,也要把段太婆拉進這灘子渾水來——「叩門」和「啟天梯」一樣,是金鈴九用之一,只不過也失傳了,她並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下」字後面是什麼,沒寫。

孟千姿愣了一下,這才發現江煉已經停下了。

他持著筆,整個人就定在那裡,像是等誰來指引牽引。

孟千姿暗罵自己失職:江煉已經寫完了,她居然醉心於看故事,忘了配合他了。

她趕緊將這張紙抽到邊上,重新給江煉鋪了一張新的,一手輕摁他後背,另一手握住他持筆的手腕,幫他做好伏案下筆的姿勢,驀地又生出促狹之心,拿手去撫他頭髮,怕驚擾了他,指腹只在他發梢發麵上輕輕蹭過,還耳語般給他下指令:「來,乖乖的,繼續畫,畫好了給肉吃。」

江煉其實聽不見,但他本就是要繼續畫的,所以她話音剛落,他已接著下筆,看上去,跟俯首帖耳、聽命行事似的。

孟千姿暗搓搓竊喜,彷彿佔了江煉天大的便宜,心裡別提多受用了。

她急著想知道況大的後續,又湊近前去。

出乎意料的,江煉這次沒寫字了,筆在他手中上下左右搓動,拖拽出流暢線條——他在畫畫?

孟千姿一下子反應過來。

這牛皮卷應該不止一張,正面是字,反面是畫,但江煉只看到了閻羅手中的那張,也就是說,這一趟的確有所得,但得到的信息和路線,都不一定完整。

「下」什麼呢?孟千姿又把江煉寫滿字的那張展開了看,這一看,簡直是嘔得要吐血了。

「下」字下頭,顯然還有一句,且就在這一頁上,但繁體豎版是自右往左書寫的,閻羅當時,又是手執地圖,那句話,恰好被他攥圖的左手給攥住了。

這賤手!

夜靜更深,這山裡冷得瘮人。

景茹司惦記著江煉貼神眼的進展,在帳篷里待不住,索性出來吹風透氣,其他帳篷的燈都關上了,只孟千姿那一頂有光,這光被帳篷濾擋,再被大霧稀釋,又淺又淡——山鬼進崑崙以來,一直避免晚上亮燈,怕被偵測到。

其實細想想,高處看這燈,只是一抹纖弱螢火吧。

身後有腳步聲,緊接著,是冼瓊花的聲音:「四姐,來一根嗎?」

不看也知道她說的是煙,景茹司伸出手:「來一根,解悶,也驅驅寒。」

她聽到哧啦一聲火柴燃起,這海拔,這溫度,打火機遠沒有火柴好使。

再然後,冼瓊花遞了根點好的煙過來。

景茹司接過來,吸了一口,又徐徐吐出:「雲南煙?」

冼瓊花的臉籠在薄煙細霧裡:「嗯,小熊貓,大姐喜歡給我送洋煙,但我抽不慣那洋味。」

景茹司笑:「大姐那是……從沒留過洋,洋派頭比段孃孃還足,哎,我說……」

她拿嘴努了努孟千姿的帳篷:帳篷布上,兩個安靜的身影,偶爾相疊。

「咱們千姿,這趟是認真的?」

冼瓊花把煙身在就近的石頭上磕磕:「咱們姿姐兒,哪趟不認真?」

邊說邊掰手指:「第一趟,家不要,媽不要,要跟人私奔,說她兩句,她還要跳樓呢;第二趟,王座不當了,還氣得去祠堂發毒誓;這一趟,那個腿啊,我真是……」

景茹司想了想:「大姐什麼意思?由著她和江煉……好下去?」

「大姐么,肯定要出來說話的,她原先是想跟那個神棍聊聊,估計這些日子出了太多事,還沒顧得上。」

景茹司嗯了一聲:「那你呢,到時候,什麼態度?」

冼瓊花沒立刻說話,她又抽了兩口,這才悠悠開腔:「江煉救過姿姐兒,現在不時興講江湖了,但是江湖道義,得承人家的恩,恩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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