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崑崙天梯 第二章

神棍目送著宗杭入水。

有半數的山戶都進洞了,冼瓊花和曲俏她們也來了,不過並非雜亂無章圍在水岸邊的:她們有隊形,按層次錯落排開,第一梯隊都是扛麻醉槍的,有趴伏在水岸邊瞄準的,也有爬到高處佔據高點位置的,剩下的那些,有人扛真槍,有人身背噴火器,還有人試圖在水岸附近結起兜網。

這天羅地網的架勢,神棍真心嘆服:山鬼的確是穩紮穩打、步步為營,怎麼說呢,船小是好調頭,但船大……也的確是人多力量大。

他看到路三明正守著一堆儀器,猜到了是探測儀,也湊過去看。

屏幕上,能看到兩個亮點,一個窩在湖底,另一個正快速接近。

神棍嫌這成像不精細:「只能看到亮點嗎?不能看到是個人的形狀?」

路三明給他掃盲:「神先生,你就知足吧,紅外光在水裡衰減得快,熱成像很難長時間跟拍水下的,我們這個,是和生命偵測綁在一起的,很先進了。」

也是,神棍覺得自己真是飄了:以前是赤手空拳的配置,他也沒嫌棄過,現在給他整這麼高精尖,他還挑三揀四的。

他屏息細看。

兩個亮點間的距離越來越近,最後匯作一處,也不知道是打起來了,還是正兩相對峙。

正心焦氣浮,邊上的貔貅忽然指著水面一處大叫:「看,看,看那!」

那一處水浪推涌,顯然是下頭對接上了,神棍正瞧得心驚肉跳,路三明又拽他:「動了動了!看!動了!」

低頭看時,屏幕上那個趴伏在湖底的、長久沒動的點,果然很突兀地挪開了。

周圍那些個嚴陣以待的山戶,顯是聽到了這頭的對答,或多或少都鬆了口氣,還有人感嘆:「這種事,就該找水鬼來辦,咱們走山的,哪管得著水裡的東西啊。」

神棍顧不上去附和,只不斷變換位置,想看看能不能再捕捉到那微弱流轉的、彩色的暈光。

不止是他,冼瓊花和孟勁松他們,也不住瞧向水面,但有時候,事情就是這麼惱火,越想看到,就越看不到。

就在這個時候,嘩啦一聲水響,宗杭自湖中央冒出來了,他那個鱷衣的魚頭帽已經取下來了,松垮搭在頸後,伸手一抹臉上的水,大聲道:「我看到孟小姐和她那個朋友啦,都在下面呢。」

說完,加緊往岸邊的方向游來。

在下面?

神棍大喜,小跑著迎上去,冼瓊花她們也簇擁來,人太多,把那一處岸邊都站滿了,反叫宗杭泡在水裡沒法上岸了。

他踩浮著水,仰頭看這些人,說:「你們別擔心,那兩個人都沒事,他們還衝我招手呢。」

曲俏聽了,瞬間紅了眼圈,冼瓊花長吁一口氣,又有點糊塗:這湖面並沒有哪一處下泄,也就是說,並無水道打通,這招手從何說起呢,兩個又是在哪招手的呢?

宗杭說:「這下頭,有個囦(yuan,平聲,音同淵)團。」

說到這兒,他有點不好意思:「那個……你們能不能讓一讓?我來得太趕了,很多東西沒學完,不太熟悉,都拍在手機里了,我得……翻一翻。」

冼瓊花她們愣了一下,又同時反應過來,忙不迭往後讓道,宗杭上了岸,拿過自己的包,從裡頭翻了個手機上來,點開時,又抬頭看了眼周圍: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學東西,怪不自在的。

孟勁松輕咳了兩聲:「七姑婆,既然千姿沒事,水鬼又有辦法,就放給他們弄吧,咱們別圍著了,人家的獨門秘法,咱們在這圍著看,不好吧?」

冼瓊花暗罵自己糊塗了:這要擱著老規矩嚴的時候,窺人技藝,等同偷師,輕的廢一對招子,重的要償命的。

她忙招呼一干人退後,再退後。

其實宗杭本非三姓出身,壓根就沒這想法,而且水鬼找山鬼幫忙,本身的原則就是毫無保留、坦誠相告——見冼瓊花她們誤會,想解釋一下,一行人又已經去得遠了。

他點開手機,一頁頁翻圖片:來時太倉促了,沒能自學得完,好多書頁,他都是拍了存在手機里的,以便不時翻看。

正翻著頁,忽然覺得不對,一抬頭,看到神棍正在邊上蹲著。

神棍對宗杭,真是十二萬分好奇,又聽到他說「囦團」,偏自己不懂,抓心撓肝的,又不好打擾他干正事,忽見他看自己,趕緊說了句:「你忙,你忙。」

又偏轉臉去瞧那水面,自己嘀咕:「囦團,嗯……囦團。」

宗杭對所有山鬼都有好感,從小,母親童虹就教他「人家對你好,你就該感恩,可不能做咬人的白眼狼」——所以,山鬼既然在幫水鬼,幫颯颯,那他就該對每個山鬼都友好客氣。

他低下頭,一邊翻頁,一邊說:「囦的意思,就是『水中之水』,一般人看水,會以為都是水,其實,水裡頭的玄虛可大了,就好比給你一塊透明玻璃磚,就一定都是玻璃制的嗎?沒準其中有一部分,是透明水晶呢,你的眼睛分辨不出罷了。」

這是在給他科普嗎?神棍趕緊湊過來。

宗杭一心二用,一邊瀏覽一邊給他講:「水裡頭的囦團有好多種,比如有一種叫『養屍囦』,說白了是水棺材,死人放進養屍囦,過了許多年都不腐不化,眉目如生,歷史上有一段時期,還專門有人找水鬼幫忙,希望能沉棺養屍囦呢,但是後來就不流行了——這種囦團太少了,很難找。」

神棍只恨自己沒有把小筆記本帶在身上,否則,早刷刷刷記開了,他見宗杭不怕打擾,也就厚著臉皮多請教兩句:「那……比如說啊,沉棺養屍囦,要是這兒忽然要開河道,會被發現,可怎麼辦呢?」

宗杭說:「趕囦啊,就好比趕羊趕牛那樣,把這水棺材給趕去別的地方。」

這畫面……

神棍覺得,應該說給江煉聽:這不就是水下的趕屍嗎?腦補一下,水鬼揮舞著手中的鞭子,唰地一甩,驅趕著大隊的水棺材在河水深處緩慢行進……

怪帶勁的。

正胡思亂想,宗杭忽然面露喜色,將屏幕上的那張書頁圖放大細看,然後不住點頭:「找到了,我就說有印象,應該是這個,定水囦。」

定水囦又是什麼呢?神棍只能聯想到孫悟空的定海神針:「是能把水定住的東西嗎?」

宗杭給神棍解釋:「就好比一截流動的水道,你在兩頭各放一枚塞子,這截水道是不是就被定成了一截死水、不再流了?又好比浴缸池子,你塞住下水口,這缸水也就瀉不了了。定水囦,就是這麼個功能。」

「人可別貿貿然進這團水,因為大多數時候,進去了就出不來了,會困在裡頭淹死的——有時候,這人明明會水,但掉進河裡,怎麼都游不上來,岸上的人只看到他拚命掙扎,這種的,可能就是困進了定水囦里了。」

神棍聽得背後直冒涼氣,暗自慶幸自己不會水。

他忍不住問了句:「那人淹死在裡頭,就一直待在裡頭了?」

宗杭搖頭:「定水囦不是養屍囦,它會把死人吐出來的,又或者,得有很大的力牽扯,才能把人拉出來——也不知道孟小姐和她的朋友是怎麼進去的,看起來,好像是那頭的洞里,有什麼力道把他們拉進去似的。」

神棍著急:「那……這該怎麼救啊?是不是放根繩下去?」

宗杭的話如潑他一盆冷水:「放不進去的,你想啊,這就是個塞子,死的東西進不去,活的進去了,把你變成死的,再吐出來——也就等同於,什麼都放不進去。我不怕淹水,但我剛才試了,進了囦團,怎麼也去不到另一邊,只能又退回來。所以我才說,孟小姐和她的朋友,進得很怪。」

神棍腦子裡一團亂:「你的意思是說,現在沒辦法了?」

宗杭沒吭聲,又低下頭,反覆看手機上的書頁,前幾頁後幾頁,翻來覆去地看,嘀咕了句:「囦團怎麼會在這呢,不該長在這的啊……」

神棍心裡慌慌的:「那該長哪啊?」

「大江大河大湖啊,囦團很稀少的,只有那種浩瀚的環境,才能孕育出囦團,這個,肯定是被趕過來的。」

電光石火間,神棍脫口問了句:「水鬼趕過來的?」

宗杭隨口回答:「可能吧,除了水鬼,好像也沒人會趕了。」

神棍結巴:「水,水鬼也參與這兒了?」

這話,宗杭就聽不懂了,他納悶地抬頭看神棍。

神棍顧不上跟他解釋了,只覺得口唇發乾:一定沒錯,水鬼也參與這兒了。

蚩尤族人澆築青銅蓋,盛家以鈴收骨,立了三口棺材,況家也在,不然況家後人不會知道這秘密,而水鬼趕來了定水囦,沒準還設下了鱷魚……

都參與了,共同把這兒做成了一個藏東西的絕地。

兩人對視了會之後,神棍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來。

他問宗杭:「活的進去了,把你變成死的,再吐出來——那是從這一邊吐出來呢,還是從另一邊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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