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鳳凰眼 第六章

雨太大,眼睛都很難睜開,一時間也看不清人都在哪兒,孟千姿就聽身側江煉大吼了句「往邊上跑」,旋即一股大力湧來,人已經被拉得飛跑起來。

山頭太多,隆隆聲似有迴響,壓根分不清方向,也顧不上其他人了,落腳完全是盲落,會忽然踩空或是踩滑,這一跑便跑得踉踉蹌蹌,沒跑出幾步,險些被拖倒,孟千姿百忙中往山上一瞧,透過重重雨幕,隱約瞧見一大片流動著的漿黃色就快蔓延到跟前,其間還夾雜著石子翻滾時的嘩啦聲。

說時遲、那時快,江煉一把攥住孟千姿肩膀,狠狠把她往一側推了開去,自己卻來不及邁步了,瞬間被巨舌般的泥漿衝倒,然後被泥漿裹帶著、接連翻滾著往山下去。

江煉這一推用了大力,孟千姿完全是跌翻出去的,連滾了幾個滾才止住,身體直接跟尖銳的石塊相硌相碰,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但危急時刻,也顧不了那麼多了,翻身在大雨中撐起身子,腦子裡一片空白,大叫:「江煉!」

她覺得江煉已經被泥石流給活埋了,但不要緊,只要扒得及時,應該還能把人給扒出來。

可大雨如注,天地間茫茫一片,完全辨不清人在哪,孟千姿拚命拿手抹去澆在頭臉眼皮上的雨水,努力睜開了眼睛看。

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的泥湯里站起一個人來。

那人全身上下裹滿泥漿,宛如泥猴,但幸好雨大,瞬間就把那些泥漿給沖淡了,漸漸露出清晰的形容來。

是江煉。

孟千姿獃獃看他,一屁股坐倒在地,全身的力氣一下子就泄了,又回過頭,慢慢抹掉臉上的水,看向上方高處。

她的預料沒錯,發生嚴重走山的並不是這座山頭,鳳凰右眼的走山主要是泥流、而非泥石流:大概是因為連日暴雨,山土鬆動,一時經受不住,往下沖刷了一程——幸好廣西的山不是禿山,多少是長了些植被的,所以這泥流夾雜的山石不多,破壞性也有限,只肆虐了一時半刻就止住了。

江煉踩著雨水泥漿,很快到了她跟前,伸手過來拉她,孟千姿不想說話,徑自握住他的手,本想借力起來的,哪知腿上一用力,奇痛無比,當即坐倒,嘴裡痛噓道:「疼,疼疼。」

江煉也不知道她疼在哪,但他心中有數:剛剛誤以為是生死一瞬,那一推用的力太大了,不誇張地說,倘若倒地的姿勢有差,人被摔出個三長兩短來都有可能。

總不能就在這大雨里澆著,下山的路還遠,山上剛剛瀉下泥流,反而相對安全,而且山頂那個洞也方便避雨,江煉轉身把後背給她:「上來,我背你上去。」

這種時候,也顧不上其他了,孟千姿噓著氣摟住他脖頸,江煉雙手攥住她腿彎,沒費什麼力就起了身,抬頭看看方向,甩開步子,從旁側迅速繞上去。

雨還是大,澆得人眼前發糊,江煉的兩隻手都要用來托住孟千姿,沒法騰出來抹掉頭臉的水,只得不住閉眼睜眼,或者偶爾晃晃腦袋,試圖把那些雨水給甩開些,孟千姿見他實在費勁,猶豫再三,終於忍不住伸手出去,幫他抹了一把。

江煉愣了一下,只覺有一隻纖長溫柔的手,撫過他額頭,順過鼻樑,柔軟的掌心甚至觸到他嘴唇,然後自他下巴處收走。

他下意識偏頭看她,她的長髮被雨水澆透,正貼著他脖頸,很密實的感覺,微癢。

孟千姿卻沒敢看他,微蜷著那隻手,蜷了滿掌心的水濕和滾燙,那溫燙和酥麻的感覺一直軟進了手肘深處:只記得掌心似乎觸過他的睫毛、嘴唇和微微有點發刺的下巴——男人的下巴,颳得再乾淨,也總還是有點剌手的。

她聽到江煉說了句:「挺好,現在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就好,孟千姿低聲應了一句,卻再沒敢去伸手幫他抹了。

雨這麼大,卻只是斜打,山洞裡反是乾燥的,江煉放下孟千姿,先去卷她褲腳。

難怪站得困難,她小腿骨正前方青紫了一大片,這還不止,再擼起袖子,瘀血青紫也就算了,胳膊上有兩處還划出了血口子,肩膀處的衣服也破了,磨蹭掉一塊皮,傷口被雨水澆浸,看不出血,已然沖得泛白。

江煉卻還好,一來男人相對而言,總是皮糙肉厚些;二來他只是在泥流中滾了幾滾,泥流是順著路道下來的,身子滾落之處,反沒什麼尖利的石頭。

不過,他倒是情願破個皮開個肉:這救人救得太「用力」了,過猶不及——如果什麼都不做,孟千姿也順著泥流翻幾個滾,反而不會受傷,現在這一身傷,全是他那一推推出來的,他反落得個完好無損。

賴誰呢,總不能賴這泥石流不夠大吧?

孟千姿疼歸疼,看江煉訥訥的,又覺得好笑,偏過了頭拚命忍住。

事起倉促,手邊也沒什麼藥品,江煉只得先把衣服割撕下兩條,草草幫她扎住傷口,又掏出手機,本想聯繫一下神棍他們的,結果剛那一番折騰,手機屏粉碎不說,還浸透了泥漿,顯像都不利索了。

他只好把手機又塞回去,自己找話說:「他們怎麼不上來呢。」

按說這種泥流,壓根不會造成傷亡,既然不是真的走山,路三明他們就不會有什麼事,應該早找上來了。

孟千姿心知肚明:「是不敢上來吧,估計在挖空心思、編排理由呢。」

山鬼的戒律很嚴,這種遇到危機拋下大佬自己四散逃命的事兒,屬於嚴重失職。

今天這事,不能這麼輕易就放過去。

江煉走到洞口,看漫天雨線:「這雨太大了,估計下不久。」

孟千姿聞言抬頭,看江煉被雨簾映襯著的背影,忽然怔愣。

如果這一趟,不是烏龍,而是真的走山呢?江煉會不會真的就被活埋了?

他跑的時候,可以不拉上她的,他向來就跑得很快。

泥流迫到近前的時候,他也可以不管她的,她的那些下屬,上到路三明,下到貔貅,還有一個發過誓要「生隨爾身,死伴爾側」的三重蓮瓣,當然,這個蓮瓣本來就是個半吊子當不得真的……

他們不是都沒管她、一鬨而散了嗎。

反而是江煉這個「外人」,跟她沒什麼關係的,一直陪在她身邊。

孟千姿嘴唇囁嚅了一下,想說些什麼,想問問他為什麼這麼做,又覺得這問題尷尬,會讓江煉不知道該怎麼答。

正神思恍惚間,聽到江煉輕笑一聲,她還以為是笑她,趕緊抬頭看。

然而不是,江煉是看著山下的,說:「來了,一溜大黑傘,估計是請罪來了。」

那一溜大黑傘下,確實是以路三明和貔貅為首的、惴惴不安的一行人。

神棍不在其中,他的應急反應一般:路三明他們跟著跑時,他沒往下跑;江煉吼著「往邊上跑」時,他又跑得不夠快;及至被泥流給帶倒,又沒有江煉那種自發的、滾倒時對身體的自我保護意識,於是如軲轆般骨碌碌往山下滾,受罪不少,挂彩亦不少,後來被找上來的路三明他們當傷員給抬下去了。

所以整樁「事故」,見血挂彩的就兩個人,一為大佬,一為大佬的三重蓮瓣,其他各色人等,除了跑得氣喘吁吁及濕身外,毫髮無損。

一行人到洞外,卻都你推我搡的不敢進,一個個舉著傘,宛如待長的蘑菇,江煉向路三明說了孟千姿受傷的事,聽說是要藥品,有個山戶飛也似地下山去取——路三明滿懷羨慕看他的背影,只恨自己位次太高,不能借拿葯的機會避此尷尬。

雨勢漸收,蘑菇們卻還在洞外簇動,孟千姿冷著臉,說了句:「是要站到雨停么?」

江煉樂得看這熱鬧,於是盤腿在一邊坐下:他挺喜歡看孟千姿凶人,不管是審閻羅,還是跟路三明他們算賬。

大佬既發了話,實在不好再拖延了,路三明硬著頭皮帶著貔貅進來。兩人在路上已經有過商量:各說一半,一個自責,一個檢討。

貔貅先開口,那麼大的個子,垂首溜肩,彷彿矮人半截:「孟小姐,這事,主要賴我,是我沉不住氣,先吼了句『走山了,趕緊跑』,也是我第一個跑的,大傢伙都是被我連累的——我當時也不知怎麼了,想到自己可能要死,又想到家裡老婆孩子,一下子什麼都忘了,我這是……太不應該了,我認罰,怎麼罰我都認。」

路三明清了清嗓子,和貔貅無縫銜接:「主要還是我的責任,我身為廣西這頭的負責人,很多事情沒落實到位,遇到緊急情況,應該以孟小姐為先的,但是我們覺悟不夠……」

這說的都是什麼冠冕堂皇文章啊,江煉險些笑出聲來。

孟千姿問兩人:「說完了?」

多說多錯,兩人互看一眼,先後點頭。

孟千姿冷笑兩聲,突然發了怒:「說的什麼屁話,沒一句說到點子上。」

怎麼會一句都沒說到點子上呢,路三明額頭髮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孟千姿說:「山鬼戒律,很多條類放到今天已經不適用,我也不是很在乎。誰的命都寶貴,沒義務為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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