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閻羅 第十章

下午,孟千姿換了輛車,房車固然舒服,但實在hold不住接下來的路了,聽路三明那意思,現在還算好的,最後那段路,別說這種四輪驅動SUV了,連拖拉機都進不去——當地接待的山戶還在想辦法。

日暮時分,孟千姿見識到了這辦法。

十一頭騾子組成的騾幫。

趕騾子的農工有四個,來自廣西百色,是被當地負責接待的山戶重金從就近的工地上「挖」來的:據說大山裡太狹窄崎嶇,興建工程的話大型機械根本施展不開,運送石子石料等等,只能依靠騾子這種最原始的運力。

車隊到達時,十一頭騾子一字兒排開,如待檢閱,每頭騾背上,除了留出坐人的位置外,都已經滿載裝備,騾脖子上還各掛兩三雙雨靴,滑稽而又好笑。

十一頭騾子,只能坐十一個人,騾工為了省錢,甘願賣力氣不坐,那去掉孟千姿、江煉、神棍、路三明四個,就還能坐七個,這七個人,必須精明強幹能辦事,還得包括嚮導和醫生,一番挑揀,辛辭自然被排除在外。

辛辭樂得不去,只把孟千姿該吃的葯托給路三明,路三明捧著那葯,如奉綸音,自覺肩上的擔子又沉三分。

負責接待的山戶姓皮名丘,人送諢號貔貅,此人長得人高馬大,一身腱子肉,因為貔貅是能轉災化厄的吉瑞之獸,所以山戶出任務時,多喜歡和他結隊,圖個吉利。

一見面,貔貅就向孟千姿檢討,說是知道來的人多,奈何騾子少,只能找到這幾頭了。

孟千姿不明白為什麼不能用腳走、一定要坐騾子,不過也懶得問,人家這麼安排,必有道理。

至於騾子不夠,她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山鬼辦事,很少全員投入,一定會在後方留個後備的營地,那些剩下的人,正好留作備用——這樣一旦出什麼事,還能有個策應,省得像水鬼那樣,一滅滅一窩子,連發生了什麼事,都沒人能說得清楚。

江煉上騾子時,還擔心騾子上已經馱了這麼多東西了、不一定能應付得住,牽騾的人滿不在乎,用蹩腳的普通話向他吹噓:「我們在山下往山上運石子澆高壓線桿,一次馱一方石子,有兩百公斤呢,一天上下九趟都沒事,你放寬心。」

……

一列騾隊,就這麼向著山內出發了,道路狹窄,沒法並駕,只能單列行進,辛辭遠遠目送,覺得那隊列越走越纖細,到得後來,像是一列螞蟻沒入莽莽蒼山。

走到半程時,孟千姿就明白這騾子和雨靴的用處了。

去五百弄鄉,並不需要翻山越嶺,之前車隊已經翻過太多山頭了,這一片恰是個地勢偏低的盆地,只不過是盆地上散落太多大粽子石山而已,而那些石山是沒法爬的,只能在石山之間的「弄」穿行——現在是夏季末梢,這兒雨季剛過,地被泡得宛如沼澤,一腳下去,濕泥能齊到大腿根,那幾個騾工已然宛如泥人,騾子也好不到哪去,四條腿都沒在泥里,遠遠看去,像是只用肚腹浮在泥上遊走的怪物。

打頭的貔貅回頭跟她解釋:「現在還算好的,前一陣子雨太大,這弄全淹了,底下的漏鬥眼下不去水,這些石頭山跟淹在水裡的島似的。」

這道理,就跟家裡的洗菜池子差不多:平時是可以下水的,但是水一大,或者下水口淤積的雜物一多,那口子就堵住了,得慢慢放水,或者動手去掏——大自然的積水放水,可比洗菜池子慢多了,但凡多泡上幾天,那泥地就鬆軟得不能看了。

貔貅怕孟千姿她們坐騾子無聊,還往後分發地圖:「這個,是路老哥吩咐我做的,我們參考山譜資料,又根據段太婆上一趟來留下的那些照片,標註了可能的住戶點,但不知道哪戶是閻羅住的,實在打聽不到了。」

紙張嘩啦有聲,一張張往後分發,頗似學堂里往後傳試卷,那幾個騾工一點都不好奇,只顧趕騾子走路:他們這騾幫,除了運石子外,也搭過不少視察工程的人,那些人嘴裡聊的,什麼績效啊、考核啊、衛星圖啊,儘是些他們聽不懂、也不關心的。

後頭的神棍往前頭喊話:「那個皮……貔貅啊,段小姐當年為什麼要去五百弄鄉呢?」

貔貅見他喊話怪費勁的,就晃了晃手裡的對講機,神棍這才留意到,自己騎的這頭騾背上也掛了一個,剛好奇地拿起來,就聽到貔貅的聲音從裡頭傳出:「段太婆當年,不是只去五百弄鄉的,她那屬於巡山,去了很多地方,只是到五百弄鄉之後,不知怎麼的,就結束了,沒再往下走了。」

神棍嘆了口氣,想說什麼,又咽回去了:因為實在不會用這高級玩意兒。

還能因為什麼啊,多半是遇到閻羅了吧。

最終到達五百弄鄉時,天已黑透,每頭騾背上都備了照明設備,還有手提式探照燈,那光打出去,可當真強勁,把周圍一隅,照得如同白晝。

可是那一隅之外,黑得太過濃重了,這兒廢棄之後,沒有再開發,卻像是比從未開發過還要原始,因為不長林木,所以沒什麼生物來棲,靜得有些可怕,光柱打出去,不時被巨大而厚重的石塊阻斷,那就是峰叢粽子山了。

路三明硬著頭皮向孟千姿建議:「孟小姐,你看,要麼今晚先住下?」

他自覺這安排不是很到位,但即便是一大早趕騾子進來,走完這淤泥路、探完那些廢棄的住戶點,也要到晚上了,也就是說,不管什麼時候來,這「住一晚」總是免不了的。

都到這了,那是肯定得住下的,孟千姿擎起探照燈往周圍掃了一圈,這範圍內有幾幢房子,大多塌朽了,那些採石搭起來的,牆體倒還都完好,她吩咐路三明:「你派人四下看一圈,撿大的、比較牢的石頭房子,大家湊合一晚吧。」

沒想到的是,連這「湊合」都沒機會。

前去查看的人回來說,因為這兒每到夏季就淤水被淹,這幾十年下來,都不知道淹過多少次了,那些木頭房子,自然已經朽得跟棉絮似的,即便是石頭房子,內牆外牆都是一道道的水線,而且長滿了石苔青蘚,日積月累,新長的固然是密密麻麻布滿牆面,那些泡爛了的,就堆在屋裡,滑膩如漿,臭不可聞,即便硬著頭皮清掃,那味兒也祛除不了,在屋裡站個一時三刻都受不了,更別提是住一晚了。

這就棘手了,這兒的爛泥地雖比路上的要硬實些,但五十步笑百步,打地釘搭帳篷也不合適,與其窩窩囊囊夜不能寐地將就一晚,還不如打起精神來幹活,孟千姿心一橫:「都穿戴起來,做事吧,一鼓作氣,出去了再好好休息。」

她套上雨靴,紮緊靴口,從騾背上滑了下來,其他人也紛紛下騾。

只不過,人可以熬夜幹活,騾子走了這大半天了,可得好好休息,不然明兒返程夠嗆:幾個騾工靠騾子賺錢,很是心疼牲口,當下就要拽騾子去飲水。

這種山間窪地,雨季一過,勢必有大小水塘,遠近而已,水塘的水雖臟,牲口是不在乎的,孟千姿讓路三明挑兩個身手好的人陪騾工一道去,說句不合適的話:山鬼出事,內部尚好解決,這種外人有個三長兩短的,可就太棘手了。

剩下的人,也不分批了,這黑燈瞎火的,分批怕出事,都聚在一處,依著地圖編號,一路去查看那些廢棄的住戶。

去了兩個陪騾工的,孟千姿這頭便剩了九個人,分工明確:貔貅和另一個孔武有力、名喚湯壯的,負責出力氣,抬蓋掀框,清理現場,孟千姿一行四個主要是查看,剩下三個,兩人照明,一人從旁放哨。

一行人便這樣,且走且看,但老實說,看不出什麼異常的:這鄉里的人搬走時,大多帶走了家什,剩下的,多是不好帶的大件,而那些床板朽桌什麼的,即便大剌剌攤放著,又能看出什麼端倪呢?

孟千姿有點沮喪,覺得這趟五百弄鄉之行,多半是一場空忙,來了,只求個心安而已。

江煉瞅了個空子,上去跟她說:「別人都是搬走的,閻羅未必,他走得一定匆忙,應該剩下不少東西。」

孟千姿不看他,但總想嗆他兩句:「那不一定,沒準他有老婆,他走了,老婆可以搬家啊。」

江煉笑:「閻羅那樣,流落在外的,而且出逃時都……四五十歲了,還顧得上討老婆?」

他回想了一下:沒錯,況家被劫殺是在四十年代,當時閻羅二三十歲的樣子,六十年代出逃,怎麼著都四十來歲了。

閻羅的出逃路上,還能伸發出愛情線?他有點接受不了。

孟千姿哼了一聲:「段太婆的照片,有閻羅的那兩張,他的穿著打扮,跟當地人毫無二致,也就是說,必然住了好多年了,如果不是那張臉,你會認出他是個外來的?」

「一個人想要隱藏身份,最大的偽裝就是讓自己面目模糊,跟周圍的人保持一致,他一個外人,又一直當個老光棍,太惹人注意了——為什麼不找個什麼都不懂的鄉下老婆,伺候他,給他打理一切,以便他能安安心心做自己的事呢?」

這兒這麼偏僻,住在這兒的人也必然是與世隔絕、不理外頭形勢,也壓根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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