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閻羅 第八章

第二天中午,秀嵐居辟出兩個會議室,一個用於候場,一個用於面談。

和江煉對接的那個小夥子叫徐克用,他負責把當年火葬場失火時前往救助的那幾家人、包括死者的家屬都請過來參加面談。

其實找到這些人不難,難的是讓人家放下手頭事務過來配合你,好在山鬼參與之後,許了重酬,那些人看在錢的面子上,就好說話多了,其中有兩個,還是跟單位請了假過來的。

面談開始前,江煉去候場室了一眼,這一看,看出不少感慨來:彼時都是鄰居,同住火葬場附近,這二十多年下來,已然拉開差距,有人穿金戴銀、一身名牌,為了見老鄰居顯擺一番,還特意做了頭髮、噴了香水;有人則衣著樸素,許是習慣了聽差辦事,臉上總帶唯諾似的笑;還有人不屑這種攀比,獨坐角落,旁若無人地看著手機。

人若是息不了這「比」的心思,那可太累了,一輩子都活在「同學會」。

江煉又去面談室。

這面談室,因為常租給營銷公司做調研,所以用單面鏡間隔出了一塊旁聽區域,孟千姿已經先到了,一個人窩在旁聽席上,百無聊賴,間或還發怔。

江煉過去挨著她坐下:「給大嬢嬢打過電話了?」

一個上午都沒見著她了,聽說她忙著給山桂齋那頭通報情況。

孟千姿點頭,有點意興闌珊:「大嬢嬢聽說太婆的死可能另有隱情,很受打擊。」

這也難怪,高荊鴻是段太婆養大的:段太婆死於天災,雖屬不幸,倒也不是那麼讓人難以接受;但若是死於仇殺、甚至是謀殺,做晚輩的近半個世紀都不察,那心裡可就太煎熬了。

江煉想了想:「段太婆出事,你們當年,就沒有組織人去搜找?」

孟千姿苦笑:「找了,怎麼沒找。但一來,昆崙山太大了;二來,那個年代,有點敏感,不敢動用太多人力,怕引起有關部門注意。」

倒也是,段太婆興起給出一顆外國糖,都能被七八歲的小孩懷疑是「外國特務」,若是大張旗鼓、大興人力,還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來。

江煉嘆氣:「段太婆進崑崙時,要是多帶幾個自己人就好了。」

孟千姿搖頭:「不是沒帶,帶了,被她甩下了。我段太婆這個人,向來不按常理出牌,又愛獨來獨往,做小輩的,實在也攔不住她。她來廣西那趟,剛動完手術,身體不太方便,所以到了廣西,不得不接受那麼多人沿途陪同、前呼後擁——大嬢嬢說,即便如此,太婆還有幾次故意避開了同行者,短暫『失蹤』呢。」

當時還以為段文希就是這麼個我行我素的性子,現在回想,才漸漸咂摸出些意味來:那幾次短暫「失蹤」,莫非就是去見閻羅的?

江煉心中一動:「手術?太婆身體不好?」

孟千姿惘然:「都那個年紀了,難免的。老人家動完手術,就更懷念從前行動自如、無拘無束的日子,老是會提起當年出洋啊、周遊啊,漸漸的……我大嬢嬢她們就有心理準備了。」

事實上,高荊鴻內心裡一直覺得,段文希失蹤於一場雪崩之後,符合一個傳奇人物的傳奇結局,餘韻悠悠,適合後人傳唱。

所以當年收到這噩耗,悲愴之餘,不無欣慰:她並不想看著這位段嬢嬢老死於床榻之上,如尋常死者般被收殮、下葬,收骨崑崙,絕跡風雪,不失為一種優雅退場。

可能正是因為這個,當年的搜找不那麼精心吧。

面談午後兩點開始,徐克用主面,用他的話說,這種套話的事,他們是專業的,不過他戴了耳機,孟千姿、江煉和神棍隨時都可以切話進來、控制面談的進度和內容。

神棍第一次參與這種場合,興奮莫名,還對單面鏡的功能大加讚賞:他能看見鏡子那頭的人,那頭的人卻看不見他,太神奇了!

江煉打擊他:「哪神奇了?在調研公司都是基礎配備了,你是脫離世俗生活太久、盡活在傳說故事裡了吧?」

一句話,居然把神棍給問噎住了,江煉說完,也有些感慨:別看神棍也常在城市間穿梭,但他的心不在這兒,所以看很多平常事物,反像看西洋鏡似的。

心在哪兒,人才活在哪兒,這話,是不是有點太唯心主義了?

……

最先進來的,就是那個江煉瞧見過的、噴香水做頭髮的女人,她現在應該是待在家裡做闊太太了,窮極無聊,對很多事天然熱衷,追著徐克用問:「怎麼開始查這麼久之前的事了?是當年錯判了,要翻案嗎?」

徐克用給她吃定心丸:「今天這事,只是還原一下當時的現場,跟翻案沒任何關係,我們也不是警察。你不用有壓力,放輕鬆,幫忙回憶一下,那一晚上,有沒有什麼你覺得不對勁的地方,什麼都可以說,暢所欲言。」

說著,還把手邊一碟巧克力推了過去。

那女人剝了一粒放進嘴裡嚼,甜食確實是有助於人放鬆,她邊嚼邊含糊發言:「那當然不對勁,那個陳,陳……」

徐克用提醒她:「陳大飛。」

「對,對,大飛,」女人又剝了一塊巧克力,嘴裡還沒嚼完,於是先擱在手裡拿著,「大飛是對領導不滿,被扣了工資還發過牢騷,說早晚要把這破地兒給燒了,但是,他也說過,在火葬場工作沒前途,他要下海、掙大錢——既然決心要掙大錢了,又去燒火葬場,是不是自相矛盾?縱火是犯罪啊,何必呢,還把自己一條命給搭進去了。」

說著,把剝好的那顆巧克力送進嘴裡,又抓了一顆。

江煉把嘴邊的麥移開,湊近孟千姿說了句:「巧克力準備得不太夠啊。」

孟千姿又好氣又好笑,也捂住麥,斜乜了他一眼:「你關注點是不是偏了?」

江煉便老實地退回去,又把麥挪回,只看著她笑,邊上神棍嫌兩人聒噪,向著他們怒目而視:「專註!」

這兩人沒吃他這敲打,倒是那頭的徐克用嚇了一跳,以為客戶嫌他問得不夠專註,愈發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

他輕咳了兩聲:「所以,你是覺得,放火的可能不是他?」

女人連連擺手:「不是不是,放火的肯定是他。我聽我家那口子說,汽油是大飛從場院里停的一輛農用車上取的,出油口附近,也到處都是他的指紋,警察辦事,也是講證據的,這個我們不能亂懷疑。」

江煉眸光微微爍動。

有意思,他拿過面前桌上的紙筆,寫了句:陳大飛放火。

徐克用問那女人:「還有呢?」

還有就是……

那女人皺眉頭:「我一直覺得啊,大飛他當時不正常。」

徐克用緊追著問:「怎麼個不正常法?」

「就是當時,火燒太大了,我們靠盆瓢接水的,起不上什麼作用,又聽到大飛在裡頭嚎救命,心裡著急,我們就嚷嚷,讓他找塊被毯什麼的往外沖……」

說到這兒,她腰背一挺:「警察同志……啊不,小徐同志,我至今還是認為,大飛當時如果聽我的,往外沖了,絕對不會被燒死,至多燒傷,你說是不是?那種時候,就不能猶豫,不能怕疼,就得往外沖……」

她當年面對公安問詢時,應該就是這麼說的,想不到時隔這麼多年,說起來仍是這麼起勁,徐克用不得不打斷她:「那大飛當時,為什麼不沖呢?」

「就是啊,」那女人又激動了,「他就在那哭嚎,你知道,火雖然燒得大,但還是能依稀看到人影的,我就看到他跟沒了魂似的,在裡頭又哭又嚎,那麼多人嚷他衝出來,他只是在裡頭團團亂轉,十足沒頭蒼蠅,後來我都不忍心看,叫得太慘了,我就扭過頭,我就……」

她忽然愣了一下。

徐克用追問:「你就什麼?」

那女人反應過來:「我就不忍心看啊……」

孟千姿拿手拈住麥身,一直盯著場內這兩人,見徐克用又準備往下問了,腦子裡火花一閃,脫口說了句:「不對,她這反應不對,你繼續上一個問題。她扭過頭,然後怎麼了?」

徐克用很盡責地傳話:「你扭過頭,然後怎麼了?」

那女人茫然:「不是說了嗎,不忍心看啊,太慘了。」

孟千姿說:「問她扭過頭,是不是看到什麼了。」

徐克用又轉述。

那女人答:「還能看到什麼,看到人啊,當時我們不是都過去救火嗎,大家站得分散,一扭頭,就看到個人啊。」

徐克用隨口問了句:「那人誰啊?男的女的?」

女人搖頭:「不知道是誰,看骨架身形,應該是個男的。那年頭,火葬場位置偏,周圍也沒燈,雖然燒著火,但是火頭你知道的,晃來晃去,很暗,所以站得遠點,就看不清了。」

江煉覺得奇怪,他湊近孟千姿:「怎麼了?」

孟千姿嘀咕了句:「剛那女人愣了一下,愣得好怪。」

神棍急著想往下聽:「可能是人家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一時難受,所以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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