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閻羅 第七章

孟千姿嚇了一跳。

江煉看向自己撐住門面的手,其實他是手動得太快,動手時,還沒想好要說什麼。

過了會,他低頭看向孟千姿,說:「留下來,一起吧。」

孟千姿被他弄得有點懵,藏在門後的手又在不自覺地摳擦門面:「我是……最近,太忙了。」

江煉想笑:她可真忙,是忙著把那扇門板給焐熱吧。

他說:「千姿,你得出來,你在裡頭太久了。」

孟千姿一片茫然:她在哪兒太久了?客房嗎?她今晚才剛住進來啊。

江煉繼續往下說:「你得多出來走走,多透透氣,還有就是……」

他低下頭,屈起左手,拇指在屈起的掌面上掐點了一下:「我算了一下,你這趟應該留下來。」

孟千姿也盯住他的左手:他還會掐算?胡說八道吧。

生在山鬼家,她從小接觸三教九流人物,對一些門道很熟悉:古代術士常會伸出手來掐指一算,是因為手指天然就有骨節,骨節間有橫紋,手掌微屈,食指、中指和無名指三指並列、橫紋接起時,會呈現一個天然的九宮格,拇指在格間來回遊走,是在點算九星飛伏,又叫排山掌法。

江煉還會這個?不太可能吧。

孟千姿滿腹疑竇,但江煉煞有介事的,一邊掐點一邊嗯啊有聲,還抬手在她額前虛抓了一下,說她:「抬頭。」

孟千姿懷疑他在鬧鬼,但還是下意識抬了下頭。

他又仔細「抓」了一把,然後低頭攤手,掌心明明空無一物,他卻在那細細撥理,像細看一把待播的菜籽,神情鄭重,孟千姿心裡泛起嘀咕來,於是也跟著看。

頓了頓,江煉嗯了一聲:「沒錯,卦象顯示,你適合留下來,還有,我敢保證,你擔心的問題,都不會是問題,真的,你信我。」

孟千姿盯著他看了半天:「你胡扯吧?你根本不會掐算吧?」

江煉說她:「你這人,怎麼不相信人呢,我這一身才華的,平時低調,不怎麼顯露而已。」

要命了,還一身才華,孟千姿噗地笑出來。

江煉說:「說好了啊,就這樣了。」

他笑起來,倒退著往後走,退了兩步,忽然想起了什麼,又上前來,同時掏出手機:「加個好友,省得哪天又聯繫不上了。」

孟千姿猶豫了一會,回屋把手機拿出來,調出添加好友的二維碼。

她覺得自己怪矛盾的:明明知道該往左走,可情不自禁的,總在向右靠,像懸膽峰林上爭相向著光生長的綠植似的,不知不覺地、下意識地,就傾過去了。

江煉掃完了,看頁面顯示的個人資料,她的ID居然叫「×2」,連頭像都是個黑白的「×2」。

他問了句:「幹嘛要叫乘以二啊?」

孟千姿嘀咕了句:「關你什麼事。」

江煉笑,先更改備註,然後添加,孟千姿低著頭,等著他好友申請發過來時好通過添加,忽聽到江煉叫她:「千姿。」

孟千姿抬頭。

江煉說:「我沒開玩笑,我是說真的,你擔心的問題,都不會是問題。」

說完了,又笑笑,轉身走了。

孟千姿看他的背影,忽然反應過來,江煉對她改口了。

他之前,一直叫她孟小姐來著。

她叫住他:「江煉。」

江煉回頭,孟千姿倚住門邊,也不知道要說什麼,頓了頓,促狹似的笑,問他:「你今天見到我六媽,我六媽……好看嗎?」

江煉略垂下眼帘,有些沒奈何,又想笑,孟千姿要是計較起來,還是挺計較的。

他回:「大晚上,黑燈瞎火的,我也沒怎麼看清楚。」

又睜眼說瞎話了,孟千姿憋著笑:「那在戲院里,那麼亮的燈,也沒看到?」

「戲院啊,她不是上著妝嗎,粵劇那種白臉脂粉妝,哪看得清人啊。」

孟千姿咬牙,她還就不信了。

「那然後呢?」

「然後,吃了個夜宵啊。」

「吃夜宵時,都沒看到?」

江煉一本正經:「吃夜宵,眼裡不都是吃的嗎,誰還顧得上看人啊。」

孟千姿沒轍了,恨恨瞪了他一眼:「滿嘴跑火車。」

說完了,砰一聲關上門,倚門而立,幾乎笑彎了腰。

笑完了,又有些惆悵。

她站了會,踢掉拖鞋,光著腳往房內走,屋裡頭很狼藉,椅翻桌倒的,都是她方才的「傑作」,沿路還有倒翻的紙巾盒、傾覆的茶壺、煙灰缸、筆,她拿腳一樣樣撥開,再撥開。

還看到了些碎瓷片,來自那個被她砸碎了的茶杯,她拿腳去踩,踩上去之後,腳底有極低的碎聲,微微刺痛,那感覺,有點像飛蛾聞見自己被火燎焦了的翅膀——其實還可以更痛些的,她無所謂。

她為自己理出一方空地,就在翻倒的茶几旁躺了下來,看大理石茶几面上自己那被映得略顯模糊的臉,心裡有個聲音說:「留下來吧。」

不為江煉那個似是而非的「掐算」。

就是為自己,她也想留下來。

江煉走回門邊,想了想,又折了個向,敲神棍的房門。

現在這心情,說不清楚,不想一個人待著,有個人瞎三扯四地說說話也好。

撳了會鈴,沒人開門,江煉有點納悶,待要再撳,門卻一下子開了。

應門的神棍裹了條大浴巾,其實男人的浴巾多是齊腰裹的,不知道神棍是不是不習慣,扭扭捏捏地齊胸而裹,頭上還包了條毛巾,扎得跟阿拉伯人似的,許是剛從浴缸里爬出來,周身還在滴拉拉往下流水。

看見江煉,他長吁一口氣:「我說是誰呢。」

既是自己人,就沒那麼多客套了,他撒丫子就往浴室跑,就聽嘩啦水聲,估計是又入水了。

江煉關好房門,路過浴室時,往裡瞅了一眼:真是好大一口浴缸,神棍坐在裡頭,興奮異常。

還推薦他:「小煉煉,你有沒有用他們的浴缸?有衝浪按摩功能,我剛沒注意,一撳,嘩啦啦的,可舒服了。」

又感慨:「山鬼真有錢,有錢……真舒服啊。」

很好,江煉彷彿看到,浴缸中冉冉升起一個被奢華生活腐蝕了的靈魂,自群眾中來的神棍,想要再回群眾中去,可能要經歷一番糾結了。

床上床下,依然扔滿了山譜、資料和影集照片,無處下腳,江煉為自己理出塊地方,在床邊地上盤腿坐下,隨手拿過一本影集看,真的是很老的影集了,掀開時,指上都會帶灰,照片是黑白的,有些還有花棱邊,每一頁上,都帶了薄薄的玻璃紙,用於保護照片。

江煉心不在焉地翻看,本想跟神棍聊聊孟千姿的,可惜沒找到合適的切入點,再多翻幾頁,注意力就被照片吸引了過去。

有一張是高處俯拍的,這地形好奇怪,一重又一重的矮山,那數量,堪比峰林,但又不像:峰林都是衝天聳峙的,但這些山峰,矮墩墩的,看上去,有點像隨意撒落的大石頭粽子,左一個右一個的。

再往後翻,主要是景,也有房子、住戶,看衣著,都是六七十年代的。

江煉從沒見過這種地形:「你床腿邊的這幾本影集,是哪拍的?」

神棍答:「廣西啊,都是廣西的,那幾本我都沒細看,大概翻了翻,沒段小姐。」

很好,沒段太婆他就不看了,什麼翻查資料,怕是追星來的。

江煉沒好氣:「那這地形,是怎麼回事?」

說到這個,神棍還是專業的,他嘩嘩拍水、洋洋得意:「這個你就不懂了吧。」

原來,那是一個鄉,面積只有百十多平方公里,卻有三千多個三角粽子一樣零落分布的石山,石山間的小片平地,用壯語說叫「弄」,翻譯過來,是「石山旮旯角」的意思,這弄有多小呢,有時候種上三五十棵玉米,就能把弄給填滿,當地人習慣依照弄的數量給山命名,比如照片上那個鄉,就叫五百弄鄉。

神棍感慨:「現在這種地方,可以開發旅遊,但放在舊時代,得窮死。那地兒,地無三尺平,山無三寸泥,山無泥長不了樹,只能稀拉生點雜草,周圍沒河流,下雨也存不住水——喀斯特地形你了解吧,地下滲透性太好,跟漏斗似的,雨下來了,不但把山上那點可憐的泥皮給沖走了,還會滲進漏鬥眼里,那種石山裡又沒礦,你說,可怎麼住人?人靠什麼活?」

江煉有些唏噓,但又覺得這話不太對,他連翻幾張照片:「不對啊,我看這照片上有房子,有住戶啊。」

神棍說:「是啊,要麼說我們中國人民,自古以來就是偉大而又堅韌的呢?這種居住環境,當地人自己都說,是被魔鬼詛咒的地方,結果還世世代代有人住呢。」

「看見那些粽子山沒有,他們能在這山裡鑿房子,據說冬冷夏熱,你說這罪受的,還有啊,地里不是漏鬥眼太多,存不住水嗎,他們就鑿石頭做水櫃存水,路路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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