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閻羅 第四章

戲開了場,也攔不住人走。

因為布景粗糙,幕布上畫些青山綠水、亭台樓閣,假得不能再假——現在的舞台劇,講究與時俱進,各種新技術都可以引入,實在不該這麼敷衍的。

江煉覺得這劇沒什麼誠意、不太尊重觀眾,既不尊重觀眾,觀眾自然也就輕慢舞台。

他也起了離席的心思,但是回頭一看,不大的劇場里,居然走得只剩他一個人了。

這使他憑白多出不該由他負的責任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釀成雪崩的最後一片雪花,也是結扣解到底的最後那一拉——他這一走,這台戲可就真的崩盤了,再說了,演員該多尷尬啊。

算了,反正晚上也沒事,犧牲點時間,成人之美吧。

於是他又坐定,這一坐,因為知道橫豎是要聽戲,反能靜下心來了,聽著聽著,漸漸咂摸出些意味。

一個劇種,但凡能有傳承、能有受眾,就必然有其獨特的魅力,你心浮氣躁get不到離席而走,不代表別人不能賞得了這味。

江煉正聽得入神,忽覺有人在身側輕輕坐下,又問他:「喜歡粵劇啊?」

是個女人,聲音舒緩而又低沉,說來也怪,明明是在說話,但給人的感覺,像一聲幽長嘆息。

江煉笑了笑,說:「也不是,我聽不懂粵語,就是看個熱鬧。」

邊說邊轉過頭來,觸目處,不覺一怔。

這是個相當美的女人,是美,不是漂亮,說不出她的年紀,也許三十,也許四十——她的年齡感不是來自於容貌,而是來自眼神和氣質,而且,可以看出,她並不藉助妝容和衣著去遮掩年紀,一切順其自然,自然在她周身流淌,美也在她身上流淌,從垂在肩側的頭髮到手肘處衣裳的淺淺褶皺。

江煉簡直是要被她驚艷了。

他收回目光,心中突地冒出一個念頭:這一晚,這場戲,還不賴。

美的事物,不管是畫、景,還是人,都會讓人心情愉悅,覺得不負光陰。

那女人說:「這樣更難得,有時候,聽就行了,不一定要聽懂。」

又問他:「坐在這兒聽戲,是個什麼感覺?」

江煉沉吟了一下:「首先,這兒必然有人砸錢扶持,不然,絕對支撐不下去。」

台上,明亮的燈光點染著戲角的胭脂粉面、濃墨眼梢;台下,昏暗的餘光里,那女人嘴角帶出一抹很淡的笑。

這是山鬼中行六的曲俏,亦即路三明口中名為老大、卻萬事撒手不理的「六妹」。

粵劇流行於白話區,在廣東、香港一帶頗有受眾,但廣西情況較複雜:桂西壯族居多,桂東漢文化佔主導。

桂東卻也分南北,桂林屬桂北,受湖湘文化影響,講官話;桂南一帶,如南寧、梧州等,流行白話。

所以粵劇在桂林不大吃得開,而且這小劇院簡陋而又陳舊,每天壓根售不出票,之所以能日日開戲,純粹是因為她——路三明為了討好這位六姑婆,於背後做了大量工作:比如基本包攬了戲票,當成自家酒店的客人福利,引客人過來捧場;比如長期僱傭「水軍」,專為曲小姐喝彩,一聽曲小姐不唱,自然如放假般頓作鳥獸散。

曲俏說:「這才是個『首先』,『其次』呢?」

江煉笑:「其次,我覺得,這戲,根本也不是演給觀眾看的。」

曲俏怔了一下,她轉頭看江煉:江煉正專註看台上,光影鍍上他的臉,顯得五官分外分明,卻也柔和,多半是因為他那似乎隨時都會上揚的嘴角。

曲俏說:「那是演給誰看的?」

江煉說:「給自己看的。」

他示意了一下台上:「我也不知道這人是誰,但你看這種八九十年代的布置、陳設,是沒錢去改進嗎,肯定不是。就是刻意為之的,那人心裡,大概有個走不出去的舊夢,早已過去了,事過境遷,她卻不願意撒手,或者說是不放過自己,一遍遍地重演,也重溫。不在乎有沒有人看,也不在乎賺不賺錢。」

曲俏坐著不動,台上的一切卻突然有些模糊:各色的影子里揉著念打的調子,有人在耍棍,耍得虎虎生風,棍影連成了圓,又成了起伏的漩渦,像是要把遠年的事吐出來,又像是要把現在的她給吸進去。

她聽到江煉問她:「你沒事吧?」

她知道自己眼角已掛落一行淚,並不去擦,只笑笑說:「沒事。」

又指向舞台兩側:「你看那,各自都有道門。」

江煉說:「沒錯啊,供演員上下戲台用的。」

曲俏搖頭:「外行才這麼說,那個叫『虎度門』,早年在廣東學戲,師父要求得嚴,一再強調說,上了這個戲台,就一定要有敬畏之心,要尊重這戲……」

江煉聽到她說「早年學戲」,忍不住「啊」了一聲:「你是……」

曲俏沒回答,仍在說自己的:「……也要尊重你演的這個人,一入虎度門,你就不再是自己,哪怕你剛死了父母妻兒,哪怕剛下台就要被槍斃,只要你跨過這道門,上了這個台,你就得忘天忘地,忘他忘我,不把自己帶上台,也不把自己的仇怨帶上台,眼裡心裡只能有這場戲。」

她和她最愛的男人就是因戲結緣,台上台下,繾綣迤邐,後來情變,兩人在後台反目,他扇了她耳光,她抓破了他的脖子,指甲里都是他的血肉。

但穿了戲服,還是要上戲,她揣了把刀上台,心說,不如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捅死了他,再抹脖子自殺,在這戲台上唱一曲自己的輓歌大戲。

可過虎度門時,全身一震,頭頂如有棒喝:上了這個台,就得忘天忘地,忘他忘我。

那場戲是粵劇名曲《帝女花》。

多麼諷刺,兩個片刻前還你欲啖我肉我欲吸你血的男女,上了戲,深情款款,多年後想起來,她覺得那男人是渣,但不得不承認,確實也是個敬業的好演員。

演到戲裡的兩人雙雙飲砒霜自盡。

她唱:「地老天荒,情鳳永配痴凰。」

演到在連理樹下交拜自盡,他眼中含淚,與她合唱:「夫妻死去與樹也同模樣。」

台下啜泣聲四起,漸漸連成一片,她看指甲縫裡那已經乾涸的血紅,想到僵麻的臉上那被脂粉蓋住的傷,覺得荒唐而又好笑。

下了戲後,她開始分不清人間和戲台,遊戲人間,浪蕩戲台,萬事不理,把曾經的那個小戲院幾乎原樣複製在這兒,雇了一群同樣唱粵戲的,日復一日,陪她重溫這舊夢。

她生在夢裡,活在戲中,戲夢都是虛無,夢醒即止,戲了便散,地久天長是真的,但那是天地的事,人嘛,也就圖個一晌貪歡。

論理,孟千姿應該由七個媽輪流帶的,但她只帶了一輪,就再也沒帶過了,據說高荊鴻放話說:「老六越來越不像話了,別讓她把我們姿寶兒帶得跟她一樣寡廉鮮恥的。」

不帶就不帶吧,但她喜歡千姿,逢年過節,仍會到山桂齋去探看,直到五六年前,為了件事,和幾位姐妹翻臉失和,再也沒來往過了,連帶著跟廣西這頭的歸山築都疏遠了——廣西這兒,也跟個不受寵的兒子似的,就此淡出了山桂齋的視線。

她向江煉介紹自己:「我姓曲,叫曲俏。」

又站起身:「你不趕時間的話,我去上個妝,給你唱段戲。」

不等江煉回答,她轉身走向後台,及至坐到梳妝台前時,還在想著江煉的話。

——那人心裡,大概有個走不出去的舊夢;

——事過境遷,她卻不願意撒手,或者說是不放過自己。

……

她對著鏡子上妝,上著上著,持筆的手就顫抖起來,她還以為,自己早就釋然、也看開了。

但話,從陌生人和旁觀者口中說出,最直擊內心。

原來,這麼多年,只不過是自己不放過自己嗎?也對,最傷心只是那兩三個月,她卻用了二三十年來日日祭奠。

這當日的戲台,這當日的戲碼,這總是沒什麼觀眾的戲場,日日再現,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

江煉坐著看完了《帝女花之香夭》。

這一段講的是,明末國破,長平公主與駙馬周世顯於成親之夜,雙雙自殺。

洞房花燭,鳳冠霞帔,演的卻是悲情故事,江煉聽懂的唱段寥寥無幾,只是看台上死別的兩人,覺得分外惆悵,謝幕的時候,他站起身,一直鼓掌,這單薄的掌聲,在戲廳里不斷回蕩。

演員下了虎度門,戲廳里的光大亮,江煉看到,有一兩個沒來得及卸妝的演員抱了束花向他匆匆奔來。

他還以為是要給他頒堅持到底觀眾獎。

然後才知道不是,最前頭的那個武生把花塞給他,一臉拜託:「不好意思,曲小姐現在難得上台,一般有她上的場,都會有人獻花的,但現在,觀眾都走光了……」

懂了,江煉沒看過粵劇,但看過影視劇:那些角兒回到後台,總會收到花啊、行頭啊什麼的,講究一個排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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