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閻羅 第三章

廣西省,桂林市。

老勝記米粉店。

江煉往面前的米粉碗里加醋,據說這是店裡的招牌粉,碗里擠擠簇簇鬧騰騰,顏色豐富而又好看:瑩白的粉、翠綠的蔥、朱紅的滷肉、暗褐色的酸豆角,還有半個橫切的滷蛋。

神棍興沖沖地捧著碗過來,問他:「味道怎麼樣?」

他要的是酸筍粉,還加了份,碗頭堆起金燦燦的一大片。

江煉說:「味有點怪。」

當然,也有可能是用餐環境太一般了,嘈雜而又擁擠,屁股底下的塑料凳又劈裂了條腿,總往邊上歪,所以江煉興緻索然:他一夜暴富——以前也並不缺錢,但從干爺手裡支薪,跟自己賬戶上有大額銀鈔,是兩回事——就總想提升點生活質量,但神棍呢,老拉著他吃路邊攤、坐大巴車,還美其名曰「不能脫離群眾」。

照這樣下去……

江煉比從前多了新一層憂慮:就怕哪天自己不幸了,錢沒花完,那就不合算了。

神棍說:「怪就對了。」

他侃侃而談:「全國各地都有桂林米粉,但是根據我這些年來各地嗦粉的經驗,上海的桂林米粉是上海味兒,北京的桂林米粉又是北京味兒,都根據當地人的口味改良過了,那些自詡愛吃桂林米粉的人,真來桂林吃米粉,反而不習慣。」

江煉沒什麼心思跟他聊米粉,他看向熙熙攘攘的小街:「萬烽火的人什麼時候來?」

神棍看牆上掛著的、早已被油煙熏得油膩的掛鐘:「快了,說是一點。」

「歸山築的人是兩點來接?」

神棍點頭:「那當然,柳冠國打過招呼了,說是這頭的山舍叫秀嵐居,接待的人叫路三明,又叫路路通。」

還沒見面,他就誇起路路通來,多半是喜歡這外號:「說是老資歷了,對什麼桂東南桂西北都熟,廣西不是壯族多嗎,他連壯語都會講,多合適的嚮導啊——我跟你說,到一處地方,能有個當地人領著,至少省一半心。」

省心?

江煉不覺得,他用筷子把粉攪了攪,原先那麼色香味俱全的一碗粉,被攪得面目全非:「我覺得這趟省不了心,尤其是那個閻羅,這都死了,怎麼查?」

神棍批評他:「小煉煉,你這就有點態度消極了啊,你以為人人都跟你干爺似的那麼長壽嗎?這閻羅都多大了?即便不出車禍,現在也早死了啊。」

閻羅寄給閻老七的那封信,郵戳屬於廣西省桂林市。

江煉匯總了相關消息,甚至藉助電腦模擬,將閻羅五十歲、六十歲乃至七十歲時的相貌都印繪了出來,然後在神棍的推薦下,以九折的「友情價」,委託了一個叫萬烽火的人。

據神棍說,萬烽火入的是收錢幫人打探消息的行當,甭管消息多隱秘、年代多久遠,只要錢給得到位,八百年前的事,都必能幫你挖出碎渣來。

江煉原本以為,找人是件曠日持久的事兒,然而事情順利得出乎意料,兩天之後,就收到了第一輪消息:閻羅就住在桂林,化名嚴四喜,老來當了環衛工,九三年的時候,有一天掃街,躲避不及,叫一輛快速行駛的汽車給撞死了。

算算日子,應該是給閻老七寄完信之後不久,就出事了。

江煉有點接受不了這結果:閻羅這樣的狠人,少時通匪,劫財殺人,壯年時又拋家棄子、只帶了口箱子逃亡,前情鋪墊得這麼滿,讓人覺得他必會幹出一番「大事業」,忽然就這麼稀疏平常地死了?而且,他一出手,就「送」了閻老七一箱字畫,自己反而去做環衛工?

還是神棍有經驗,攛掇他說:「他們查到的都是表象資料,想透過現象看本質,還得你實地去問。」

也行,干爺喪禮已畢,事情也該重上正軌了。

這一次,江煉沒讓況美盈他們跟著:她的身份詭秘而又重要,經不住再出事了,還是由韋彪陪著、待在老宅比較安穩——反正現代交通發達,有需要她的地方,一個電話,至多一天也就到了。

臨上飛機時,又接到萬烽火那頭的電話,說是這兩天,陸續查到了點新資料,會一起放進資料袋裡,面交。

江煉米粉吃到一半,見識了這面交。

來人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一身外賣員工服,腋下夾了個資料袋,上來先驗身份證、比對江煉的指紋,資料袋遞過來之後,還打開手機現場拍攝視頻,說:「以前我們東西交到客戶手裡,拍照留證就行了,現在得錄視頻,這是對客戶負責。」

江煉只好對著鏡頭拆袋,頗不自然。

神棍跟那小夥子閑聊:「你們現在這麼先進啊?」

小夥子一臉驕傲:「那當然,老闆說了,唯有與時俱進,在各個方面增加用戶體驗,才能把事業做大——我們現在有個全國系統,每一例案子都會上傳,各地的同事都可以瀏覽、點評、提意見。不過你們不用擔心隱私泄露,我們很專業的,只會上傳目標照片和跟進的步驟流程。」

邊說邊拖了張凳子在桌邊坐下:「您先看,我再解釋,有什麼疑問也隨時可以提——後面這幾張,是我們贈送的,一般來說,查到這個人死也就over了。」

江煉一張張翻看。

其實大部分情況,他都已經自電話里聽說了,多出來的那幾張,都是照片。

有一半是閻羅的日常照,看年齡,都在六七十歲之間,或是在掃大街,或是拘謹的擺拍,照片邊角泛黃,有幾張背面還有撕粘的痕迹,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找到拽下來的;另一半,拍的好像是幢燒毀的房子。

江煉拈起兩張人像照片,這兩張是搶拍而非擺拍,所以人物表情和動作都更加自然些,江煉看了半晌,問了句:「他的腿……是不是有問題?」

也不是瘸,總覺得那起步的姿勢有些不平衡。

小夥子點頭:「對,對,有條腿凍傷過,據見過的人說,走路一直有點一拖一拖的。」

「在哪凍傷的?」

小夥子一愣:「江先生,我們只是負責找人,你問的這個,太細節了吧。」

讓他這麼一說,江煉也覺得自己有點強人所難了。

神棍湊過來問:「凍傷又怎麼了?」

江煉說:「就是覺得……奇怪。」

湖南雖說冬天也挺冷的,但應該不至於把人「凍傷」吧,至於廣西,位置更加靠南了,閻羅怎麼著都不至於在廣西凍傷啊。

他飛快地翻了一遍那疊資料:「就只知道他九零年前後是當環衛工的,那之前呢?沒有嗎?」

小夥子說:「之所以這麼快查到這個人,就是因為他當過環衛工,有個用工記錄啊,之前就不好查了,一個孤老頭子,飢一頓飽一頓的,跟流浪漢有什麼區別?而且,你看看他逃亡的那個年代,全國都處在一種無序的狀態,確實難查。據跟閻羅打過交道的人說,這老頭特孤僻,從來也沒向人提過自己的來歷——不過你放心,這不才第二輪資料嗎,我們會繼續想辦法的。」

也只能先這樣了,江煉又看另外幾張:「這又是什麼?閻羅的……住處,被燒了?」

小夥子搖頭:「我剛不是說我們查人,一般只查到人死嗎?但是這個閻羅死後,剛好發生了件事,所以順帶著一起放進來了——那年頭,死亡程序還不是那麼正規,再加上他也沒什麼親戚朋友,撞成那樣,沒有進太平間的必要,直接被拉去火葬場了,排隊等火化。」

江煉隱有不祥預感:「該不會是……火葬場起火了吧?」

小夥子點頭:「就是。當天晚上,火葬場里只有一個工作人員值班,結果半夜的時候起了火,把大半個火葬場都給燒沒了——事後調查,是那個工作人員放的火,說是跟領導長期不和,事發前還被降了工資,蓄意報復。」

神棍嘟嚷了句:「跟領導長期不和,燒什麼單位啊。」

小夥子介面:「是啊,要麼說有些人的邏輯,讓人難以理解呢,而且他這一燒,把自己都給燒死了,你說何必呢。」

江煉一愣:「自己都燒死在裡頭了?」

「是,火葬場雖然位置偏,但附近還是有住戶的,趕來救火的時候,聽到他在火中嚎救命,可惜火太大,逃不出來了。」

說到這兒,他添了句:「這事,當時還挺轟動的,新聞都報了,很多人都知道。」

江煉忽然冒出一句:「那些趕去現場救火的住戶,現在還能找得到嗎?」

小夥子猝不及防:「哈?」

繼而口吃:「應該……不難找。但是,不是找閻羅嗎?找……找住戶,那是另外的事了。」

江煉說:「沒事,錢我照付,你找就是。」

小夥子前腳剛接了新生意走了,路三明後腳就到了。

店門口的小街太窄,商務車開不進來,他是一路小跑著過來的,其實壓根沒遲到,離兩點還差五分鐘呢,但他已經一臉的歉意、大老遠就沖著神棍檢討:「我來遲了,我來遲了。」

這路三明跟柳冠國年紀差不多,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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