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閻羅 第二章

一說到進展,神棍就發蔫了。

這幾天,他主要在兩條線上下力氣,巴梅法師和閻老七。

巴梅法師不負所托,卻也讓他死了心。

不負所托的是,巴梅法師殫精竭慮、苦思冥想,終於又解了一句;死心的是,這法師病倒了,截至今日,高燒兩天不退,滿嘴胡話。

馬娟紅好生愧疚,昨兒帶了禮物,又去十頭寨探望了。

江煉覺得奇怪:「換季生病,也正常吧,病好了再繼續唄。」

神棍苦笑搖頭。

山裡人,大多是迷信的,巴梅法師在試圖去解這幅挑花圖時病倒,難免會心頭惴惴,覺得自己是做了不該做的事,受了天譴;而且,巴梅法師之所以能成為瑤山法師,靠的不是接受教育,也不是自學成才,只是一種天賦異稟,君不見沒戴上巫儺面具時,他只是個腌臘肉的普通山寨老頭?

這高燒來得蹊蹺,正如西藏史詩格薩爾王說唱藝人之謎:有些目不識丁的牧羊人在高燒之後或一覺醒來,忽然能口誦幾百萬字的長篇史詩——神棍有種奇怪的直覺,巴梅法師這趟病後,應該再也看不了挑花圖了。

他心中好生愧疚,覺得是自己的窮追猛打,讓法師硬著頭皮一再挑戰極限,這才遭了反噬。

江煉也有點感慨,頓了頓才問:「那他又解出的那句,是什麼?」

神棍嘆氣:「是關於那七塊獸骨的。」

那句話是:眼睛會受蒙蔽,但手會幫你認出它們。

江煉說:「那結繩記事……記錄的話這麼文藝?」

神棍沒好氣:「結繩記事,記錄的是事,法師看到的,是一種感覺,他只是把這種感覺描述出來,馬娟紅又翻譯轉述,懂了嗎?」

懂了。

眼睛會受蒙蔽,但手會幫你認出它們。

江煉皺起眉頭。

這意思好像是,那七塊獸骨,即便送到眼前,你也認不出它們,只能靠手去……摸?

這就有點匪夷所思了,他怎麼可能摸得出來?有些盲人能夠靠觸摸分辨出親人的臉,那純粹是因為他們對親人的面部輪廓熟稔於心,可誰能摸得出自己從來沒見過、也沒摸過的骨頭呢?

難怪神棍跟霜打的茄子似的,這「進展」,也太虛無了些。

江煉岔開話題:「那閻羅呢?」

神棍又喪三分:「小煉煉,你是不是覺得,閻老七是閻羅的孫子輩、或者至少是親戚,找到閻老七,閻羅的情況也就呼之欲出了?」

是啊,但他這語氣讓江煉心生不妙:「閻羅和閻老七沒關係?長得相似只是巧合?」

神棍說:「那倒不是,確實是爺孫關係……」

江煉的心略放了放——

「但是小煉煉,你忽略了大時代的風雲變幻啦。」

什麼意思?

江煉驀地想到了什麼,一顆心砰砰急跳:「他被湘西剿匪……給滅了?」

神棍說:「那倒沒有。」

媽的,江煉差點被他給氣樂了:「說話別喘,你給我一次性說完!」

這一吼,把神棍吼老實了,他原原本本、把這些日子打聽到的、有關閻羅的事兒給說了。

閻羅這人,從沒真正上過匪寨插過香。

也就是說,這人有雙重身份,表面上,他是個文書先生,接的都是散活,幫人寫信、寫請柬、寫宴席菜單、寫節慶對聯,偶爾還被人雇去跑船記賬;暗地裡聯通土匪,幫人踩盤子、出主意,甚至直接參与行兇。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漸漸的,這事就私下裡傳開了,但閻羅咬死了沒有,無憑無據的,也不能把他怎麼樣。

他為人機靈,湘西剿匪的時候,早洗手上岸了,並沒有波及。

但後來,搞運動、清算地主老財壞分子的時候,很多人或為自保或為立功,紛紛揭發,閻羅就搪不住了:好么,那點破事,遲早被抖出來,而一旦抖出來,絕對是吃槍子的命。

閻羅想了又想,最後來了招走為上策。

他跑了。

江煉沒太聽明白:「他跑了,跑哪去了?那是後來又回來了?」

畢竟他的孫子閻老七長住湘西啊。

神棍嗤笑了一聲:「你還是太單純啊小煉煉,你以為他是拖家帶口跑的?錯!這位閻羅是個狠人,怕走漏風聲,他誰也沒告訴,自個兒一個人跑的,什麼爹啊媽啊老婆啊兒子啊,通通沒帶,全扔下了。」

江煉倒吸一口涼氣:「他不會就這麼一走了之,從此再也沒回來吧?」

神棍文縐縐答了句:「正是,這一走,直如風箏斷線、石沉滄海,再也沒有回過湘西。」

卧槽!

江煉終於明白神棍之前為什麼總是一副蔫吧樣了,這從波峰到波谷,從莫大希望到徹底失望,他也想蔫了,不不不,不止是蔫,他要枯了。

他長吁一口氣,仰靠在沙發背上,喉間逸出呻吟也似的嘆息。

繞了一圈,又回到原點了。

神棍清了清嗓子:「我還沒講完呢,後頭還有一點後續。」

江煉連頭都懶得抬,他盯住天花板上懸著的枝形大吊燈,覺得那無數根四向抽伸的精緻虯枝真像眼前這事的千頭萬緒啊,不知該從哪理起:「你說。」

「閻羅不是跑了嗎?一個破壞社會主義建設的壞分子,不能說跑就跑吧,當地的大隊啊、革委會啊還追查過一陣子,據有個生產隊的會計提供情況說,閻羅逃跑的前一天晚上,他因為吃壞了肚子、半夜跑茅廁,曾經撞見過閻羅,依稀瞧見,閻羅身上,背了個箱子。」

江煉猛然抬起了頭:「箱子?是不是那口……」

他把後半截話咽了回去:不一定,也許帶的是字畫,那年月,好多人是偷渡逃往海外的,字畫到了外頭,能變現。

但神棍給了他肯定的回答:「你先往下聽,我覺得應該是。」

他徑直往下說:「不是旅行的皮箱,看形制,就是那種老式的箱子,那年頭,大家外出都是拎包啊、提袋啊什麼的,很少有背箱子的,所以那會計沒往逃跑這塊想,再加上急著跑茅廁,就沒理會。直到第二天,才聽說閻羅棄家逃跑了。」

江煉喉頭髮干:「閻羅……是不是參詳出些什麼了?」

一定是!

若說黑三一幫人劫殺況家那次,閻羅留意到那口箱子是因為覺得奇怪、值得留下了研究,那這一次,孤身逃命、連爹媽妻兒都顧不上,卻偏偏背上一口箱子,未免太耐人尋味了吧。

神棍點頭:「劫殺況家是在四十年代,逃出湘西是在五六十年代,滿打滿算,閻羅琢磨這口箱子,也有十幾年了……」

江煉介面:「而且,閻羅很可能拿到了現成的資料,況家的東西,黑三隻拿金銀財物,閻羅處理的,卻是一些捲軸、書籍、文稿——如果況家真的是古早時期瓜分箱子的家族之一,他們留下的文書里說不定有一些記載,恰好被閻羅給看到了。」

那記載一定相當有價值,或者說,對閻羅有極大的誘惑力。

江煉簡直是要扼腕:況家也是個值得深挖的家族,然而,現放著真正的傳人在他身邊,卻提供不了任何有價值的信息——這被劫殺以至家族傳承全部中斷,真是……去他媽的!

他急問:「知道閻羅逃去哪了嗎?」

神棍搖頭:「天大地大,哪不能去啊,不過……」

他話鋒一轉:「你知道閻老七是怎麼發跡的嗎?」

不知道,江煉有點沉不住氣:「好勇鬥狠?」

神棍斜了他一眼:「你又錯了,好勇鬥狠只能出地痞流氓,出不了湘西一霸,要帶個霸字,必須得有錢,但閻老七那種出身,歷次運動都是被清查和批鬥的對象,哪來的錢呢?這事吧,還是閻老七自己說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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