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閻羅 第一章

江煉把車子停在了距離城鄉結合部客運站大門口不遠的地方,然後打開車窗。

他原本的用意,是呼吸點新鮮空氣,順便接接人氣,但外頭實在是太吵了,進進出出的長途車騰起黃土焦煙,大門口那一排商販總扯著嗓子、跟乘客頻起糾紛,江煉聽得心煩,又把車窗給關上了。

車窗是茶色的,這一關,再看外頭:整個世界都鍍了色,失真,又陌生。

看看時間,是自己來早了,神棍應該還在路上。

江煉把座椅調低,躺上去閉上眼睛,過了會,又摸索著打開手套箱,把眼罩戴上。

今天,剛出況同勝的頭七。

況同勝得天眷顧,終於106歲,算是喜喪。

江煉一行三人,於當夜趕上飛機,凌晨兩點多時到達,原本是直奔醫院的,中途接到護工電話,說況同勝執意要出院。

況同勝這樣的老式人物,對醫院素無好感,一心要死在自己家裡、死在自家的床上。

於是他們調轉車頭,又往老宅趕:老宅在鄉下,近山、有水,像個小型的度假村,只是從不對外營業而已,況同勝特意選的偏僻地兒,因為城市太吵、窺視的眼睛太多,秘密總會泄露得太容易。

附近的鄉民都知道,這兒住了個有錢的歸國華僑,給縣裡蓋過商場、建過孤兒院,還憑著舊有的商業人脈拉來過海外投資,歷任縣領導都對這位老先生很尊敬。

回到老宅時,況同勝剛剛睡下,心電監護儀上的那根顫懸懸走線,讓人看了頭皮發麻,再看得久一點,連氣都喘不上來。

江煉把護工叫到一旁,問起況同勝看到那張白色褂裙女人抱著嬰孩的圖時,是什麼反應。

他想像中的場面是激烈的、動情的、老淚縱橫的、如釋重負的,但護工的回答,哪一項都不是。

護工說,就盯著看了看,嘆了口氣,然後闔上了眼睛,很疲憊的樣子,他怕老人家費精神,就把畫放在一邊了。

後來,況同勝還醒過一二次,情形一次比一次糟糕,也再沒提過要看畫。

怎麼會呢,念叨了一輩子,居然如此平靜?

江煉沉吟了會,找到況美盈,說是要再貼一次神眼。

況美盈紅著眼圈說他:「都到這份上了,還折騰什麼啊?」

江煉說:「這一次,不為你、不為箱子,不為那些陳年舊事,單為干爺畫。」

……

況同勝又一次醒來時,三個人都聚在了病床邊,況同勝虛弱地抬眼,目光從一個人的臉上挪到另一個,他並不想說話,他的話,幾年前就錄在遺囑里了,等他徹底閉眼,律師會安排一切的。

見他氣息將偃、眼皮漸闔,江煉說了句:「干爺,你看這個。」

他把畫在況同勝面前展開。

那是趴伏在草叢中的、年輕時的況同勝。

況同勝勉強又把眼睜開了一條縫,先時沒認出來,看畫上的人,竟覺得陌生。

他一直盯著看,眼睛越睜越大,黯淡的眸子里,聚起了生命中最後的一點亮。

他的嘴唇開始哆嗦,只能偶爾挪動一下的兩隻手臂竟慢慢抬起來,抓住了畫幅的邊緣,因為手抖得厲害,畫幅也不斷地抖索,發出如被風吹過的撲簌聲。

況美盈想伸手幫忙,江煉阻止了她。

況同勝流淚了,眼睛渾濁,淚也渾濁。

他嘶聲說了句:「這輩子,我這一輩子啊……」

這一刻,他眼裡沒了生死,沒了往事,沒了叩響他房門、戴虎頭帽的小雲央,也沒了穿玻璃絲襪、容顏姣好的白色褂裙女人。

只有自己。

末了,他抓住江煉的一隻手腕,跟他說了句:「煉子,你別學我,你見好就收,你……」

聲音越說越小,氣息越來越弱,說到最後一個「你」字時,咽了氣。

老天說慷慨也慷慨,給了他106年,說吝嗇也吝嗇,多幾秒也不肯延。

這成了況美盈的終生遺憾:她的太爺,死前沒有看她一眼,也沒有向她說一句話。

只江煉知道,況同勝行將就木,忽然看開,也盡數放下:他這輩子,為別人做了太多事,奄奄一息時才想到,一直為別人而活,唯獨虧待了自己。

——這輩子,我這一輩子啊……

終於是走完了。

況同勝過身,最先上場的是律師,況美盈、江煉、韋彪,各自被帶進一個單獨的房間。

江煉被告知,況同勝把資產分成了六份,按照3:2:1的配比,他得了2。

他也拿到了遺囑,一個帶視頻的U盤,那視頻是單錄給他看的,律師不便在場,就此告辭,臨走的時候開玩笑說:真可惜,老爺子是當年南洋有名的零售大王,九十年代時,就有數億身家了,那時候,上海一套房,也才幾萬塊,若是投資房地產,何愁而今沒有上千億的資財啊,那到手可就多了。

江煉笑了笑,說,一個人這輩子吃多少飯、端多大碗,老天早定好了,不可惜。

送走律師,他播放視頻。

視頻是況同勝幾年前錄好的,那時候的他還沒癱,精神還好,說話也中氣十足,開口就問:「煉子,你沒想到我會留這麼多錢給你吧?」

老實說,那神態、語氣,多少有點讓人不舒服,但江煉心裡很平靜,甚至呢喃著回答他:「是,沒想到。」

「我一早就看出,你心裡有點想法,只是從來不說。干爺不想讓你委屈,幫我況同勝做事的人,我不會虧待他——干爺就是希望你盡心儘力,把美盈的事擱在心上,她這輩子能安穩,我在下頭,也就放心了。」

其實給不給他錢,他都會把美盈的事一路查到底的,況同勝不需要在意他心裡是不是有想法。

這位干爺,是位會做事的人,給他一筆意外之財,希望他承他恩情、錢情,不要負了所託。

但其實,真正讓江煉為之所動的,是況同勝臨死前握著他的手、傳遞給他的一絲溫情。

——煉子,你別學我,你見好就收。

是不想他蹈自己的老路,也賠上一生吧。

江煉關掉視頻,輕聲說了句:「放心吧。」

那之後,喪禮的忙碌真正開始,況同勝對喪禮這事看得很重,曾交代過,哪怕最終是被燒成灰、存進骨灰盒,一切儀式,仍要按照他記憶中的來。

那是早已不再盛行的、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湖湘一帶的喪葬習俗。

比如,浴屍換衣之後,左手要握一根桃木棍,右手要攥一塊手帕——因為死後還要走很長的黃泉路,桃木棍是用來打路上遇到的野狗、手帕是走累了擦汗的。

再比如,棺材抬進門的時候,要放鞭炮迎接,要把桐油和松香混在一起熬製成汁,把棺材裡頭塗一遍。

還有,院子里要給他豎幡、點天燈,點天燈的竹竿要帶著青青竹葉,每晚都得點懸,直到出喪。

……

況美盈做不來這些事,韋彪倒是出力氣的好手,但事一多,他腦子就亂,所以一切都是江煉來,一樣樣吩咐、一件件安排,其實也請了專門的喪葬公司,但他們對舊社會的習俗也不熟,大事小事都找他,連桃木棍,都得是他看中的款式才能訂,從早起到睡下,一天要聽到無數遍的煉小爺。

說是忙到腳不沾地一點都不誇張,只有在極偶爾的間隙、時間回歸自己的剎那,他會想起一些人,一些事,會掏出手機,點進不同的頁面,看看有沒人加他、有沒有新消息。

沒有的時候,他會笑笑,把手機重新揣進兜里,抬頭看流雲冉冉、涼葉辭風,想著:時間過得真快啊,又是一天。

於是想起湘西人的老話:一年,瘋快滴,一輩子,也瘋快滴。

真是形象,一輩子是一陣風,也是一陣瘋,風過去,瘋完了,也就完了。

有一天半夜,他被進來的一條簡訊息吵醒。

是個陌生號碼,但看內容,他直覺是神棍,於是回撥過去。

果然,神棍在那一頭大喜:「小煉煉,你還醒著啊?我本來要打電話的,柳冠國說這麼晚了,還是先發條簡訊問問……」

他在那頭嘰里呱啦,語氣極激動,大致是說自己這頭有重大進展,而且跟江煉這邊的事神奇地接連上了,末了邀請他:「小煉煉,你能來嗎?咱們尋箱者聯盟,雙劍合璧!我給你報銷機票!」

當了三重蓮瓣,連說話的口氣都闊綽了。

江煉說:「在給干爺守喪。」

神棍一下子沒了聲音:即便再醉心「科研」,他也知道這種時候,死者為大,人倫為先,人家還在守喪哀悼呢,自己在那嚷嚷一堆有的沒的。

便有點訥訥的。

末了他說:「沒事,小煉煉,你先忙,一切交給老哥哥,也不用惦記著……等我再把關鍵的查出來,給你帶一份大禮。」

江煉倒沒惦記著,那些日子忙喪禮忙的,箱子這事,的確已經暫時退居其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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