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箱子 第十一章

寨子里比想像中的更日常些,寨民並不封閉,屋前屋後多了這麼多外人,依然自己忙自己的,有不少上了年紀的女人搬了馬扎坐在家門口,手裡拈著黑布,忙著穿針引線、繡花樣。

江煉不覺停下了步子去看:其實那些花樣,比起蘇綉蜀綉來是粗糙多了,勝在自然拙樸,而且,一般繡花,手邊都會擺個綉樣,但這些女人並無參照,卻頭也不抬,照舊繡得手不停歇。

神棍氣喘吁吁趕上他,生怕友誼就此出現裂痕,殷勤地找話說:「小煉煉,她們在繡花。」

這不廢話么,江煉沒搭理他。

沈邦和沈萬古也趕到了,沈萬古積極求表現:「棍叔,這兒的事,問我,我知道得門清,我老婆就是瑤家人。」

神棍好奇:「是這兒的?」

「不是,」沈萬古搖頭,但仍繼續顯擺自己是個瑤家通,「她早兩代就走出大山、漢化了,這種是土生的,還保留著很多老規矩。」

「瑤族分支多著呢,按照穿衣特徵,有『白褲瑤』、『青衣瑤』、『紅頭瑤』什麼的,這個寨子,是花瑤,花瑤特別擅長繡花。」

沈邦恨自己沒個瑤族老婆,不能侃侃而談,但仍積極發言:「少數民族嘛,都喜歡繡花……要麼繡花、要麼編織,人家擅長這個。」

沈萬古瞥了沈邦一眼:覺得他言之無物,也好,這樣,更襯托得自己博學。

他一開口,就全是乾貨:「說來也怪,你說他們是瑤族吧,他們跟其他那些瑤族又完全不一樣,瑤家都是供奉盤王的,但花瑤連盤王是誰都不知道,他們多祭拜古樹、山石……叫我說,是當初少數民族劃分工作做得太籠統了。」

這個,江煉倒是略有耳聞。

一般來說,都認為中國有五十六個民族,歌里也唱「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但其實當初劃分界定的時候,遠不止五十六個。

一個群體想被認定為獨立民族,得符合很多條件,頭一條就是人數,人數必須得達到一定體量——可當初做民族劃分工作時,出現了許多文化風俗非常獨特、哪都不沾邊、但人數只有幾百或幾千的小部落,這種的,總不能也定成一個民族吧。

這讓那些負責劃分工作的專家學者都相當頭疼,最後,只能先按照地域相近等等原則,能歸類掛靠就歸類掛靠了。

花瑤估計就是這樣,即便連盤王都不知道,也被歸進瑤家了。

但即便如此,還是存在著大量的「待識別族群」,2010年全國第六次人口普查時,此類人群就有七十多萬,絕大部分集中在貴州那一帶。

沈萬古又補充:「還有啊,花瑤在湘西地區人不多,撐死一兩萬,大多住在雪峰山那頭,咱們大武陵,有且僅有這一處花瑤寨子。」

說到這兒,他四下看了看:「這兒土不肥水不綠的,而且太靠近深山了,野獸多,擱著古代,其實不算安家的好地方,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偏安在這兒。」

神棍突然冒出一句:「懸膽峰林出來……這是最近的寨子?」

沈邦搶答:「單純看距離,還是遠的,但相對來說,比起別的村寨,那確實是最近的了——要麼選在這歇腳呢。」

江煉聽出點興緻來,看看周圍,覺得好多房子是挺有年頭的:「他們在這住多久了?」

沈萬古聳聳肩:「那得遠了去了,世世代代、祖祖輩輩——這兒本來就很封閉,而且人家花瑤不是拜古樹嗎,古樹在哪扎了根,哪就是家。教你個討巧的法子,可以四面去看看,最老的古樹有多大年紀了,那他們在這就住了有多久了。」

還挺有意思的,江煉笑起來:「就沒個族譜記載什麼的?」

沈萬古說他:「煉小哥,你問這話就外行了,他們沒文字的,只有語言,沒文字。」

沒文字?

神棍腦中忽然噼啪閃過一個小火花,只是那光亮太微弱了,沒抓住。

沈邦不甘落後:「何止花瑤啊,苗族也沒文字啊,土家族也沒文字啊,大部分少數民族,都沒文字,據說文化傳承,都是靠代代口耳相傳。」

「那也不止,」沈萬古不放過任何一個彰顯自己專業的機會,他指向最近的那個繡花的老太婆,「花瑤把這個叫『挑花』,這也是文化傳承的一種啊,根本沒圖樣,信手就來,不管多複雜,刷刷刷,就綉出來了。綉出樹啊、小花小鳥什麼的好理解,但有時候綉出來的東西,特抽象,你根本不知道是什麼,只有他們的巫儺法師才能看得懂。」

他作總結陳詞:「所以說啊,不要小看這些挑花,人家也是文化傳承的一種,說不定那些你看不明白的圖樣里,就包含了他們的歷史、傳承、信仰、崇拜……」

……

神棍的腦子裡嗡嗡的,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就快成形出輪廓了,但一個大喘氣,那輪廓又淺淡不見了。

到後來,他已經聽不清沈萬古在說什麼了,只是茫然地盯住那個老太婆挑花的手:她綉了好多年了吧,動作是如此熟練,白色的棉線上下翻飛,幾乎糊了影,讓人眼花繚亂,也讓他那本就不甚明了的腦子,愈發混沌了。

就在這個時候,寨子口傳來汽車喇叭的聲音,三聲,響得又亮又長,神棍渾身一個激靈,被拉回到現實之中。

江煉說了句:「回去吧,要繼續趕路了。」

說這話時,有點遺憾。

他還挺想去找找,這寨子附近最老的那棵古樹,有多老呢。

後面的路程,江煉和神棍同車,沾了這位新任蓮瓣的光,座位都比之前的寬敞舒服,就是太悶了:神棍也不知道怎麼了,進了一趟花瑤寨子,跟丟了魂似的,一直半張著嘴,雙眼發直。

車裡但凡有人說話,他就阻止:「別說話,我在想事情,安靜,安靜。」

這還有不安靜的嗎,一車人都靜默,連咳嗽聲都是閉著嘴堵回嗓子眼裡的,江煉百無聊賴,車開沒多久,就闔上眼睛睡了。

可是又睡不好,山路不好走,偶爾一個急停或者顛簸,他又會醒過來。

又一個顛簸時,他睜開眼睛,看到孟千姿和仇碧影在路邊,看那架勢,是仇碧影把摩托車讓給孟千姿開。

重型機車,可不是誰都能駕馭的,江煉有點擔心,趕緊湊到車窗邊看,哪知車恰好拐彎,只一瞬間,就看不見了。

他倚回座位,笑自己杞人憂天:孟千姿既是七個媽輪流撫養的,在仇碧影身邊生活時,多半也玩過機車,不會出什麼事的。

……

就這麼醒醒睡睡,曲曲繞繞,晚飯時分,終於回到了雲夢峰。

這一大撥人下了車,登時把雲夢峰所在的那半條街都給塞滿了,搬東西的、做調度的、分配房間的、嚷嚷吃飯的,喝五吆六,聽得人腦仁都疼。

江煉一下車,就迷失在一大群人及各類胡亂堆放的帳篷設備間了,正沒理會處,忽然聽到況美盈的聲音:「江煉!」

循聲看去,況美盈一路小跑、還得不時避人讓道,直向著他過來。

瞧她那氣色、身形,看來這些日子養得不錯。

江煉微笑,心情都明朗了好多,下意識抬手,做好了擁抱一個的準備,哪知況美盈衝到面前,眉頭一皺,很嫌棄地又退開一步,說:「你這……野人窩裡剛爬出來嗎?」

說實在的,這些日子奔波勞碌、下崖攀山,形象確實狼狽,但江煉出發前,也算捯飭過:拿礦泉水洗了臉和脖子,也拿手順了頭髮,自覺還算個看得過去的大好青年。

想不到剛見面就被嫌棄了,江煉心內憤憤,但還是忍不住抬起胳膊,吸吸鼻子聞了兩下:「我很味兒嗎?」

況美盈對他的嫌棄是多方位的,一句話難以盡述,「味兒」這一點還不是最突出的,她決定抓個重點。

她繞著他看了一圈,末了揪起他一邊的衣服:「你這衣服後背呢?你這是穿了兩片布還是兩條袖子?」

這就未免太誇張了,雖然他那衣服後幅磨得很慘烈,但他檢查過,還有無數絲縷及細布條搭連著,勉強撐起身為一件衣服的基本骨架和最後尊嚴,說他只穿著兩條袖子,太欺負人了。

江煉冷笑:「都注意到衣服了,沒看見身上的繃帶嗎?就不能關愛一下?良心呢?」

況美盈嘻嘻笑,又去拉江煉胳膊:「看到啦,不是還沒來得及關愛嗎,走,先吃飯,我讓韋彪先給你拿餐食去了,你吃飽喝足了,再好好……」

她思量著怎麼措辭才委婉:「清洗清洗。」

……

雲夢峰的後院設了個餐廳,專供住店客人的,車隊沒到時就接了通知,先把晚飯都準備好了,還搭了自助餐的台,江煉入座時,餐廳還沒多少人,幾口湯飯一過,再抬頭,都快坐滿了。

他在人群間看了一回,沒有孟千姿她們:畢竟是大佬,估計都是吃小灶飯的,不會來這擠。

也沒有神棍,倒是看到了沈萬古拎著打包袋,江煉叫住他,一問之下才知道,神棍還在想事情。

「棍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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