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箱子 第十章

十點剛過,拔營已告完畢,崖上收的收、撿的撿,恢複了之前的荒寂寥落,彷彿前兩天的鬧鬧哄哄、人來人往,只是躺平閉眼、一枕黃粱。

只剩了一隻腦門上點了紅點的小白猴,孤零零坐在一大堆專門給它留的瓜果糕餅之間,愣愣看一個人下崖,又一個人下崖,孟千姿下崖的時候,它心有不甘地追了幾步,卻也只追到梯子頂,怯怯地探頭下望,就再也不敢邁步了。

它生在崖下的叢林間,這輩子走過最遠的距離,也就是在孟千姿的驅使下上崖了,這已經是它世界外的世界、天外的天。

再遠的距離,它就不敢走了,對孟千姿的不舍留戀,敵不過它對未知的畏懼。

它在梯頂邊緣處竄來竄去,吱吱亂叫,最後不叫了,蹲在那兒,捧了根香蕉啃,獃獃看潮水般的一群人沒入密林。

隔遠了看,它像塊猴形的、蹲伏的石頭。

孟千姿回頭沖它擺手:「回去吧,以後就機會,我再來看你。」

辛辭隨著一干人往山下走,精神有點恍惚,沒留神間,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栽下去,幸好邊上有人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胳膊,還關心了句:「小心點啊。」

這聲音……

辛辭抬頭去看,有點受寵若驚。

居然真是孟勁松。

這老孟,啥時候改了性,關愛起他來了?

他不知道,孟勁松這是被孟千姿訓了,孟千姿的原話是:「辛辭今早給我梳頭髮,手抖得跟得了帕金森綜合症似的——我告訴你,辛辭這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以後落下個瘋獃痴傻……都由你負責。」

是以孟勁松不得不對他分外留意,見他沒精打采,總覺得是已經嚇出了隱含疾病:「沒事吧?」

換了其他的山戶這麼問,辛辭大概嗯一聲就完了,但來自老孟的關愛,好比南極吹暖風,讓他覺得自己倍兒有面子、身價都高了——必須鄭重作答。

他說:「沒事沒事,神經哪那麼脆弱。」

孟勁鬆鬆了口氣,但還是進一步求證:「那你怎麼魂不守舍的?」

辛辭又讓他說得唏噓起來:「還不是因為那個……白小姐么。」

早上,因梳頭不力被孟千姿打發走之前,他跟孟千姿聊過幾句,雖說聽不明白,但隱約得知,白水瀟是被那洞神吸耗掉了體內的水分、當成了對外聯絡的「助推器」。

他有點傷感:「你是沒看見,白小姐出事之前,一直在跟我講她和洞神之間才是真感情,又看不上世俗情愛,覺得是講金不講心,覺得自己的感情才是超脫一切的……不瞞你說,有那麼幾秒,我差點被她這說法給洗腦了,哪知正說著,她就……」

想起白水瀟當時的慘狀,辛辭不覺打了個寒噤,喃喃了句:「就是覺得……太諷刺了。」

就為這事啊?孟勁松有點瞧不起他:要麼說大太監就是大太監呢,陰柔過甚,成天為了點情情愛愛的事傷春悲秋的。

他說:「女人被男人騙這種事,分兩種情況,一種是男人騙女人,一種是女人自己騙自己。」

「那洞神能是真愛她嗎?落花洞女這傳說,都多久了?這些年下來,得出了多少落花洞女啊,無非是洞神誆來、給自己解悶辦事的工具罷了。」

他總結:「這事兒,在我看來,沒什麼好諷刺的,也不值當去傷感,究其根源,是白水瀟自己想得太多了。有時候啊,男人愛女人,不一定有那麼愛,是女人腦補太多、糾集種種行為跡象,非認為這是愛的表現。」

辛辭氣結:「老孟你這人怎麼……沒點人味呢?」

很好,嘴皮子這麼利索,看來戰鬥力甚強,絕不存在什麼「瘋獃痴傻」後遺症的可能,孟勁松有點後悔剛剛對辛辭施加的關愛了:就該讓他摔一跤,人摔得皮實點了,那點矯情亂傷感的小心思也能摔掉點。

他回了句:「男人么,說話就是這麼粗糙,話糙理不糙唄。」

說完就走開了。

辛辭原地站了會。

他隱隱覺得,孟勁松的話好像是在諷刺他什麼。

但到底諷刺的點在哪兒呢,沒想明白。

孟勁松有點小得意:成功暗損了一把辛辭。

但又怕損得太含蓄了,他那智商領會不了。再說了,真是近墨者黑,跟辛辭混熟了,居然玩起這套向來為自己不齒的嘴皮子把戲了。

所以,那點得意,很快也就索然無趣了。

他舉目四顧,想找找孟千姿走到哪了、以便趕過去陪著,正張望間,身後有人叫他:「勁松啊。」

是仇碧影,孟勁松應了一聲,三兩步迎過去,又調整自己的步伐,以便跟仇碧影保持一致。

仇碧影走得很慢,是刻意放慢的那種,很快,兩人就落到了大部隊的後頭,拉開了一段距離。

孟勁松心頭忐忑,覺得仇碧影這是有話跟他說。

果然,又行了一段,仇碧影壓低聲音:「勁松。」

身邊都沒什麼人了,完全沒有低聲的必要,足見要談的事須得小心和隱秘,孟勁松也壓低聲音:「您說。」

仇碧影說:「不是跟你說過嗎?小千兒身邊出現了適齡的、條件過得去的男人,要及時跟我們講啊。」

孟勁松一窘:「是這樣的,事出突然,江煉跟千姿認識,也沒幾天……」

仇碧影打斷他:「男女情事,又不是搭架造屋、種豆播稻——一定要經過個寒來暑往才看得出來嗎?有個詞叫『一眼萬年』,我覺得是誇張了點,但基本上,看個幾眼,有沒有感覺,心裡還沒個數嗎?」

孟勁松還想為自己辯解一下:「他們起初,一直有衝突……」

仇碧影笑了笑,可那眼裡,分明沒什麼笑意:「很好,起初有衝突,這才幾天,已經化解了——我告訴你啊,同生共死一次,那交情,勝過平淡度日三年。用你們年輕人的新潮話講,那叫不可替代性。」

「給你送花、請你吃飯、向你獻殷勤的人不難找,從火場里救你性命、陪你下崖、一起剖膽的人,這輩子能遇到幾個?千姿活到八十歲,都會記得:有一年她下崖,差點被著了火的蝙蝠群給害死,是江煉救的她。」

沒錯,不可替代性,連那群著了火的蝙蝠,都有不可替代性——人這輩子,能遇上幾趟這樣的兇險呢?勢必記憶深刻,沒事就會拿出來咂摸:「那一次啊,想想就可怕,被數萬隻著了火的蝙蝠圍著,差點就回不來了。」

……

孟勁松不吭聲了,半晌才答了句:「五姑婆說得在理。」

仇碧影想再說他兩句,看他那副恭敬赤誠的模樣,又不忍心說了:這些年,孟勁松勤勤懇懇,處處以孟千姿為先,是人人都看在眼裡的。

她嘆了口氣,說:「你啊,多長點心吧。」

江煉下山時,本來是想和神棍一起走的,但這種爬山下坡的事兒,體力不同的人,永遠沒法同步,也不知怎麼的,就和柳冠國結了伴。

和柳冠國相處,沒什麼壓力,江煉樂得跟他同行,一路說說聊聊,時間也就過去了。

中途聊起仇碧影,柳冠國覺得這位五姑婆對江煉挺欣賞:「一大早,就讓我領她去找你,不錯啊江小哥,咱們五姐,很少這麼看重人的。」

原來在柳冠國眼裡,這是看重嗎?

江煉苦笑,不過也沒錯,這世上,有些看重,是為了招攬,而有些,則是為了防備。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孟小姐,都管她們叫媽,是感情特別好吧。」

柳冠國說:「那可不?從小輪流放在身邊養的,七個呢,都是母女的情分。」

江煉舊話重提:「那……哪一個是親的?還是說,我不該問?那我不問了,你就當我沒問過吧。」

柳冠國愣了一下,這事,在山鬼間確實不常提起,但也不是什麼機密,很多人都知道——本來不想說的,但江煉很知理,他又覺得,說了也沒什麼:「哪一個都不是。」

他怕江煉誤會,壓低聲音:「不過你別多想,親媽也在,活得好好的呢。只是,山鬼有個說法,孟小姐這樣天賦異稟的,不該由她養,只不過,是借她一個肚子出世。所以啊,確認了之後,就抱走了,讓姑婆們養。」

江煉一愣:「她親媽……這也願意?」

柳冠國笑了笑:「這有什麼不願意的,生出個山鬼王座,那是多本事的事兒,再說了,姑婆們也沒虧待她。」

「那……孟小姐知道嗎?」

「知道,小時候不知道,大了就知道了。」

「她……沒回去找親媽?」

柳冠國急「噓」了一聲,四下看了看,垂在身側的手朝他悄悄擺了擺,又清嗓子又是裝著看路,直到離得近的那幾個山戶都超過去了,才又答他:「沒找,堅決不找。」

聲音又低了幾度:「我聽說,咱們這個孟小姐啊,犟得很呢,是那種……你不要我,我也絕對不去找你,大家各走各的……的那種。」

江煉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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