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山膽 第十章

手上這點傷,江煉覺得沒太必要,而且,待會不管是攀上還是爬下,總還是要用到手的,包成個熊掌似的,反而不方便。

他把手遞了過去。

趁著孟千姿給江煉包紮,神棍趕緊把自己發現段文希的留書這一節給說了,末了把酒葫蘆遞給孟千姿。

孟千姿倒不稀罕那酒葫蘆,她擎在手裡晃了晃,又遞還給他:「既然是你發現的,那就是太婆請你喝的,你留著吧。」

不過,那幾列字,她倒是遠近左右地看了好久,她沒見過這位段太婆,但從小聽高荊鴻講過許多關於段文希的事,對她的學識、為人、膽略還有洒脫的做派都很是心嚮往之。

江煉低聲說了句:「好瀟洒的婆婆。」

這話雖是誇段文希的,但聽在耳中,比誇自己都還要中聽,有種家裡出了了不起的人物,一家人都跟著沾光的成就感。

她糾正江煉:「我段太婆下這崖的時候,應該才只三十多歲,那時候還不是婆婆呢。」

一時沒忍住,把段文希的生平簡略說了一遍,如何在1925年就出洋讀書,如何因情感遭受重創心灰意冷,週遊世界三年不歸。

「我段太婆回國之後,依然輾轉各地,可能是想借異地風物遣送心中鬱結,加上她又對各種玄異怪事特別有興趣,也就藉機一一尋訪……」

神棍腦子裡嗡嗡的,激動得手都抖了:「玄異怪事?」

孟千姿瞥了他一眼:「是啊,而且段太婆是個學術派,從不人云亦云,堅持眼見為實,一般都是實地查訪,親自涉險,還總是嘗試著用她學到的理論去解釋那些匪夷所思的事兒。」

「她有寫日記的習慣,隨身總帶一台照相機,深入常人到不了的偏遠秘境,拍過雲南山地獵頭族的人頭樁,也拍過自稱是后羿子孫、擅使紅弓白箭的革家人……都是很珍貴的資料。」

神棍嘴唇囁嚅著:「我……我也是啊……」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征途」前無古人、獨一無二,註定天涯孤旅,怎麼八十多年前,就有人這麼做了嗎?還是個高知女性……

留洋?他想都不敢想,他連出國都還沒出過!

孟千姿說:「我知道啊,你現在明白,為什麼我七媽冼瓊花聽了你的經歷,非但不為難你,還讓我也盡量給你行方便了吧。」

無非是觸景生情,把追思家族先人的那份心,分出了點來便利後來者而已。

神棍不住點頭,他緊攥那個酒葫蘆:「那,那段小姐,也是一個人,到處尋訪嗎?」

孟千姿回答:「那怎麼可能,那個年代,交通不便,我段太婆怎麼說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小姐,那麼多行李,讓她一個人手提肩扛嗎?」

段文希出行時,習慣雇個身強力壯的腳夫、找個通曉當地土語的嚮導,再帶個助手。

那年頭,山鬼還不流行像孟千姿這樣、身邊配個長期專用助理,段文希一般會雇個識文斷字、民俗考察方向的男學生,一來師出有名,以「民俗」為由頭,方便僱人,行事也便利;二來她探訪奇聞異見時,需要有人在邊上做筆頭記述,而且男性相對而言,更吃得起這種穿山翻嶺之苦,需要做體力活時,又能充作勞力。

只是好的助手難找,很少人能經得住她這樣忽南忽北的大切換,所以沒法固定,只能臨時去聘,而且,常會帶來一些麻煩,段文希有時發牢騷,說是還不如自己一個人行事來得方便。

神棍奇道:「怎麼會給她招麻煩呢?」

孟千姿說:「你想啊,一般接受這種聘用的男學生,年紀都不大,血氣方剛的,為異族風情所吸引,很容易對當地姑娘動心,那些少數民族姑娘呢,又天生熱情奔放……」

反正,男女情事,從來就是這麼情不知所起,一眼萬年,總不能阻止人家男歡女愛吧,但這種邂逅歡好,往往演變成始亂終棄:那個年代,符合她的要求,能讀書識字、又去研究民俗這種冷門學科的男學生,家世往往都不錯,哪會真的去娶一個一輩子都沒出過深山、字都不認識的夷女呢?

他們認為是自由戀愛,來去都該不受束縛,人家姑娘可是奔著過日子去的,於是頗遭遇了一兩次雞飛狗跳,譬如族人追打到住處,又譬如出發時鑿船砸車不讓走。

最嚴重的那次,出了人命。

段文希是事後很久才聽說的。

只記得那是個瘦瘦高高、斯文白凈的男學生,跟她去的苗寨,拜訪黑苗蠱王,段文希一再提醒他要和苗女保持距離,他羞赧地笑,不住點頭。

段文希還以為他聽進去了,離開苗寨時,一切都很順暢,她給他結清了工錢,在省城昆明分開。

誰知道,他還是招惹了黑苗女人,被落了蠱,苗女的蠱,很少會短時間內發作,一般都給情郎一個寬限的時間,比如一年內回來迎娶、自會幫你解蠱。

那男學生大概是負心背誓,沒有回去踐約,落了個腸穿肚爛的下場,死得極其痛苦。

事情傳到段文希那兒,她長嘆了一口氣,沒有說什麼,只是那以後,再也沒用過這種助手了。

神棍很想再聽些關於段文希的事,多多益善,然而孟千姿可沒空陪他憶舊,她很快就做出了繼續往下的決定。

她本來就是下來辦事的,雖然遭受了點挫折,但沒大的損傷,自然要接著繼續。

至於這兩人嘛……

她讓他們自己選。

「你們可以待在這山台上,等著山鬼來救,勁松今天是很難安排人下崖了,誰的命都寶貴,他不能不考慮整體傷亡,沒人『避山獸』的話,垂下繩子遭遇飛狐的風險太高——他會向外求助,我五媽仇碧影在湖北,七媽冼瓊花在雲南,這兩個是可能最快趕過來的,但最快也得明天了。」

「好處呢是安穩,不費事,靜待救援就可以,壞處呢,是萬一出現什麼凶禽猛獸,你們自己對付吧,還有那條巨蛇,它認得我,但能不能認得你們,就不好說了。」

她從背包里抓出四根能量棒:「選擇留在這山台上的,領糧吧。」

沒人伸手去領,江煉苦笑:「你這選項……有意義嗎,你看我們的長相,像不怕蛇的嗎?」

孟千姿說:「有意義啊,別急把這個選項給否了,聽完再說,一切都擺上明面,公平。」

第二個選擇就是跟著她繼續往下了。

「我們的靜力繩只是上半截燒斷,下半截都還在,三根拼一拼,下崖不成問題,好處呢是安全,跟著我,不用擔心任何動物,管它二十斤的老鼠還是兩噸重的蛇。壞處呢……」

她在這兒頓了一下,伸手指向目光穿透不了的黑暗:「那個下面,有我們山鬼的秘密,按照規矩,外人是不可以知道的,也不可以帶你們去,除非,你們入山鬼。」

入山鬼,這是……加入山鬼的意思嗎?

神棍喜出望外,這還有不願意的嗎,怎麼能說是壞處呢:「我可以啊。」

江煉沒應聲,頓了會才問:「有什麼條件?」

自老嘎口中,他知道她們非但不缺錢,還會給山戶發薪,各分支遍布山地,能人輩出,守望相助——換句話說,像個頂級的會員俱樂部,一卡在手,享遍福利。

舉個簡單的例子,只是給殺人嫌犯做個模擬畫像,都有專家級人物遠程指導、調用專業的人像組合系統和儀器從旁佐助。

誰不想加入呢,又哪那麼容易加入呢。

他始終相信,這世上沒有平白無故的好事,個中自有出價,更何況,孟千姿口中,是把它當「壞處」來說的。

孟千姿斟酌了一下:「山鬼呢,很喜歡交朋友,尤其是交身有所長的朋友,我們有個說法:如果這世上所有厲害的人物,都是山鬼的朋友,那山鬼就不會有厲害的對手了。」

神棍猛點頭,覺得自己和山鬼真是認知高度一致:這就如同唐太宗的名言「天下英雄入吾彀中」,把有能耐的人都招攬在側,足可高枕無憂;還像某些高尖行業的大公司招聘,明明用不到這人,還願意花大價錢養著,因為把這人放到對手那兒,反會對自己造成威脅。

「你們兩個,都夠得上我們去結交,但朋友只是朋友,可以請來吃飯、聊天,講講山腸、避山獸,可涉及到重要的機密,就一句也不能再提了——比如我為什麼要下這個崖,崖下有著怎樣的秘密,白水瀟又為什麼起初不殺我、現在追著要殺我。」

江煉的喉結輕滾了一下,他確實對這些都很好奇。

「想從好朋友變成山鬼同僚,那就複雜了,涉及到好多程序,而且,即便成了山鬼,也未必有那個資格接觸機密——不過,我畢竟身份特殊,山鬼王座,手中可以有三個名額,又叫三重蓮瓣。」

神棍約略明白:這大概就跟選秀似的,其他人要層層篩選、級級淘汰,但孟千姿手裡有三張直通車晉級卡。

就是有點想不通……

他忍不住問了句:「為什麼叫三重蓮瓣呢?」

孟千姿三言兩語給他解了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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