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山膽 第五章

牛軛是解放前通行於廣西等地的一種攀爬升降器,木製,形狀像耕地時套在牛頸上的曲木,人下崖時把牛軛套在腰上,繩索透過牛軛上端削鑿的一個凹口進行縮放控制即可。

段文希就是藉助牛軛,完成了第一階段的百米下攀。

當然,為了防飛狐,她割破手指,沿途用血留下了三個避山獸的符——雖然動用不了金鈴,但身為山髻,位次僅低于山鬼王座,以血書符,還是頗有威懾力的。

接下來的一段,就要用到猴了。

這群猴並非野生,而是經人馴化,大武陵一帶多猴,有山戶以馴猴為生,興起時就帶群猴去逛市集,表演算術、穿脫衣、騎羊騎狗,段文希下崖之前,和這群猴相處了多日,又兼有「伏山獸」之能,群猴供她驅使,不在話下。

所以她下至繩盡,一聲嘬哨,多達三四十隻大小猴遠遠繞開「避山獸」的那一路,由邊側轟轟洶洶奔竄而下,個個都不是空手,有頭頸上掛一捆長繩的,有身上背綁柴枝火把的,吱吱唧唧,動木搖枝,場面蔚為壯觀。

落腳處有橫生的木樹虯枝可供踏行自然最好,如果沒有,群猴會在她的嘬哨指引下作結繩牽引,遇到實在兇險無法下腳之地,群猴還會攀抓住岩壁、身體蜷抱如攀岩岩點,或以猴身搭橋,供她踩攀。

也就是在這一段,段文希看到了黑蝙蝠群。

依照她的形容,成群的黑蝙蝠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如同搭掛在岩壁上,其範圍之寬之廣,類似於今日的影院巨幕,擠擠簇簇,蠕蠕而動,偶有張開翅膀飛起來的,翼展足有一米之長。

段文希先還覺得奇怪,她的印象里,蝙蝠應該都是生活在黑暗的洞穴里的,後來想明白了,這天坑如桶,其上又有個「蓋」,陽光很難下達,豈不就跟個洞一樣?

而且,到這個深度,可見度已經很低了,那一大片蝠群間偶有睜眼的,按說,蝙蝠的眼睛是不該發光的,但大概是反射了別處的微光,星星點點,散布崖面,忽明忽滅,明處又能隱約見到近乎猙獰的尖嘴鼠臉,讓人不知是該驚嘆這場景奇特,還是該毛骨悚然。

最後一段路,已接近全黑,群猴舉持著火把竄跳至段文希跟前,由著她用火摺子把火把點燃。

動物有畏火的本性,這也是為什麼要帶經馴化後的猴,它們跟人相處得久,又是被馴來耍戲法的,鑽跳火圈等都是常事,對明火沒那麼畏懼,換了野猴就不行了,非嚇得屁滾尿流不可。

即便如此,再行進了一段之後,群猴還是徹底不敢下了——你以為已近底部,下頭該是死寂無聲,近乎封閉之所,其實不然,下頭照樣有風聲林濤,以及叫人骨寒毛豎的尖嗥厲吼,偶爾,半空中還會突然掠過怪異的禽影——群猴躁動不安,舉著火把在岩壁上跳竄個不停,寧死也不肯再下了。

這個時候,就要用到那一袋子同治光緒通寶了。

據古早的山鬼傳說,最後的這一段崖壁,別說樹了,寸草都不生,可能實在離光照太遠了,又不像底下的林木,可以自地里汲取養分,但它有個好處,布滿了細小的裂隙。

這裂隙極小,手指是萬萬伸不進的,想嵌個綠豆也難,但世上事,就是這麼美妙和出乎意料:有一樣人人都熟識且到處可見的東西,彷彿就是為這裂隙而生的。

銅錢。

薄薄的那種,最賤的銅錢,古早時候,是什麼刀幣布幣,而今就是各種各樣的皇帝制錢,略一敲鑿,即可嵌入,一半在內,一半在外,恰可供一隻大腳趾踩扒。

山鬼的赤足攀爬功夫,於此節最見功底,被戲稱為山鬼的「一趾禪」;而這段要命的險路,卻有個吉祥的名字叫「金錢路」;在這段路上「花」出去的錢,叫買路錢。

想想看吧,一面巨大的、零落嵌滿了歷代片狀銅製錢的山壁,真不啻為這世上最龐大也最齊全的銅製錢展覽牆,只不過能看到它的人,寥寥無幾罷了。

火光只在頭頂躍動,伴隨著群猴越來越遠的吱吱亂叫,及至實在看不見時,段文希再次嘬出哨響,群猴如逢敕令,循著她的指引,每次只拋下一兩個火把,橘紅色的火光如飄燈陸續掠過,或落於樹冠,或落於灌木草叢,總能燃燒一陣,支撐著為她提供最後的光亮——段文希就這麼目測著到底的距離和心算著還可用的火把數量,適時嘬響口哨,直至雙腳踏上崖底鬆軟黏厚的腐質層。

然而,這還不是終結。

那片被稱作「美人頭」的峰林錯落佇立在崖底中央,高度從幾十米到二三百米不等,黑暗中望去,如瘦削的擎天之樹,又像高處浮動著的顆顆巨大人頭。

如果把那片峰林歸置於一個圓圈之中,懸有山膽的那一棵石峰,並不處於正中,而是大致位於某條直徑的黃金分割點上,它的位置應該經過測算,能夠接收到頂部綠蓋「瞳仁」處透射下來的、無比珍貴的日光,峰頭上密植的花卉,由此得以綻放,如同美人簪花,羞煞四周那一圈空具「美人頭」之名、腦頂卻一片光禿的石峰。

是為「美人頭,百花羞」。

從落腳點到懸膽的石峰,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也就是在這段路上,她撞見了驚慌竄逃的、足有二十來斤的白老鼠,還看到了懸掛在樹上的完整蛇蛻,拿手臂比了一下,蛇身至少也得有水桶那麼粗。

可以想見,如果她不是山髻、動用不了「避山獸」的血符,這段路,很有可能就是她的不歸路了。

事後,段文希在日記中寫道——

「山膽懸置,如同歸入一個無懈可擊的保險箱,以地理位置之偏、藤蓋之掩、懸崖之險、飛狐之毒、群獸之凶,命懸一線,步步驚心,若蹈虎尾,如涉春冰,非山鬼不可下、非山鬼不能下也。」

江煉早上起來,剛掀開門帘,就看到不遠處走過的柳冠國。

這也算個熟臉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緊趕上去,朝柳冠國借用衛星電話。

柳冠國倒是挺好說話,很快就拿了給他,還很好心地指點他去低處的山坡上撥打,說是這兒近崖邊,磁場擾動得厲害,電子設備都有點不服帖。

江煉謝過柳冠國,從繩梯處下至半坡,電話是撥給況同勝的,這個點,干爺必然還沒有起床,不過無所謂,又不是要找他。

電話是護工接的,聲音里透著沒睡醒的迷濛:「煉小爺?」

江煉抬頭瞥了眼太陽的高度,不過也知道護工並不是懶:這些年,他們看護況同勝久了,作息也有點趨同。

他問:「這兩天,美盈或者韋彪,有打電話來嗎?」

護工樂了:「打了,昨天打的,劈頭就問你有沒有打電話來,而且跟你一樣,都不用自己的手機、拿陌生號碼打的。今天你又問他們打沒打,煉小爺,你們玩捉迷藏呢?」

這護工不錯,舌頭上沒廢話,三兩句就把情況交代清楚了,江煉放下心來,也笑:「美盈再打來的話,告訴她我已經把事情解決了,就是還有點雜事要處理,讓他們去午陵山的雲夢峰住下,我會在那跟他們碰頭。」

結束通話,江煉原路返回,想把衛星電話還給柳冠國,又不知道他人在哪,於是一路打聽,一路向著崖邊過來。

路上有警戒線,但都已經放低落地,而且崖邊三兩成堆,目測有不少人——江煉也就當這警戒已收,直接跨了過去。

到了近前,他攥住衛星電話僵在當地,結結實實地震住了。

昨天,他上崖上得晚,再加上是山鬼營地,為了避嫌,沒敢亂走,只當是普通的崖頂,現在看清全貌,身上的汗毛都立起來了。

天坑不算稀奇,這些年,他反覆造訪湘西,對當地的地形地貌多少了解些:湘西本就是個多天坑的地方,翻翻當地的社會新聞,山民外出砍柴誤摔進天坑致死的事時有發生;若說存在這種尚未被發現的巨大天坑,也不是沒可能——被認為是世界最大規模的陝西漢中天坑群,是2016年才發現的,也不過才距今兩年多,人類對自然界的認知,遠未窮盡。

稀奇的是:這規模巨大的藤蔓葉枝綠蓋是怎麼回事?是大自然的神工鬼斧還是人力的群體造就?

……

叮叮噹噹的敲鑿聲把他重新拉回現實之中。

循向看去,有一處崖邊,至少或蹲伏或站立著數十個山戶,正忙著架設什麼,身周堆放了好多裝備,只粗略一掃,江煉就認出有單雙滑輪、頭盔、靜力繩、GO鎖、胸式上升器、下降器、腳踏圈、牛尾繩等等,數量不少,幾乎堆成了小山。

這是……SRT單繩技術?

正思忖著,身後有說話聲傳來,聽起來像是柳冠國,江煉回過身,正想迎上去,又停住了。

柳冠國是陪著孟千姿和孟勁松過來的,一邊走一邊指向崖邊正忙活著的那一處、向兩人介紹提升和下降系統架設的進展,孟千姿眼睫低垂,仔細聽著,只偶爾點一下頭,無意間一抬眼,眸光過處,便掃見了江煉。

江煉也沒想到就這麼「見」上了,說來也怪,目光無形,空氣無質,但她這一掃,卻讓他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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