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山膽 第三章

目送著孟千姿離開的背影,江煉有點悻悻。

他摸了摸鼻子,看向營地那一片燈火明亮,心裡有那麼點小酸澀:這麼多頂帳篷,也不說勻他一個角落。

不過還好,他安慰自己,還有瓶驅蚊水呢。

不拿白不拿。

他在原地等,又很憐愛地摸摸肚子。

過了會,有個人急匆匆跑過來,嚷他:「是那個……江煉小哥嗎?」

江煉認出是柳冠國,也看到他兩手空空,心頭升起一股子不太好的預感:怎麼著,這是要告訴他,驅蚊水已經用完了?

柳冠國朝他招手:「來,來,孟小姐讓給你安排住的地方。」

啊?

江煉一時沒反應過來。

柳冠國說他:「別站著呀,過來啊。」

江煉跟著柳冠國,穿過大半個營地,這一處相對較偏,只有四個單人帳,三個已入住,一個暫空,是他的,帳篷邊都系了很厚實的可扎口黑垃圾袋。

山鬼的帳篷應該是成批定製的,偏大,不像一般的戶外帳篷那麼局促,一體成型免搭建,而且是雙層防雨的,也就是說單體帳篷外頭還罩了個外帳,門帘也是內外雙層,內層是紗網的,防蟲透氣,外層下方兩角都連著支撐桿,太陽大的時候把門帘撐拉出去,就是個長方的涼棚,門前自有塊蔭涼。

地方已帶到,柳冠國又匆匆離開,江煉長吁一口氣,鑽了進去。

抬眼看四壁,分外滿足:今晚上,這身板終於可以抻直躺平,不用蜷在樹椏間了。

就在這個時候,外頭有人喊:「那個江煉……江煉小哥,住哪間?」

江煉探出腦袋,還伸了下手,以表明正身。

那是個小個子乾瘦男人,見尋對了地方,小跑著過來半蹲下,啪的一聲往門楣上貼了張黃符紙,上頭有硃砂畫的條條道道——那架勢,就跟香港殭屍片里,往殭屍腦門上貼定屍符似的。

什麼意思?這是要把他「鎮伏」在帳篷里嗎?

小個子點著那符:「孟小姐說,你非要瓶驅蚊水,但我們不用那玩意兒,這是『避山獸』的山鬼簡符,你昨晚也是跟孟小姐一道的,看到『動山獸』的效果了,有這符,什麼長蟲飛蠅都不會往裡爬,要什麼驅蚊水啊。」

江煉想分辯一下自己並沒有要驅蚊水,小個子符男沒給他機會,昂著頭走了,臉上那輕蔑的表情,像在鄙視他:沒見識,只知道驅蚊水。

夜風拂過,那張貼歪了的符嘩嘩作響,江煉拈住符角細看:這痕紋還挺眼熟的,跟他描摹過的、孟千姿金鈴鈴片上的一個痕紋頗為相似,只是要簡化得多,原來這是「避山獸」的。

山鬼九符,現在他至少知道兩種了,動山獸和避山獸。

外頭又傳來嚷聲:「那個江……江伢子,住哪間?」

這次,無需他探頭,人家自己找著了,這是個拎著塑料袋的微胖男人,約莫五十來歲,一看就知道是技術工種而非力輩。

那人往門口一蹲,塑料袋口朝下,嘩啦一聲,裡頭的東西鋪了一地。

都是醫藥用品之類的,江煉只粗略一掃,就看見了醫用繃帶、小瓶酒精,以及抗菌治感染的藥膏和內服藥。

微胖醫男說他:「孟小姐說,你非要用純天然的葯。年輕伢子,不要太偏激,瞧不起生產線合成藥物,你知道多少病人在用加工合成藥嗎?這世上,不是說純天然的就是好的。」

江煉想解釋:「我不是……」

微胖醫男也沒給他機會,搖著頭、嘆著氣,拎著空塑料袋走了。

江煉把那些藥品撥到身前,正翻檢著哪些要用,又有人來了。

這一次,人家沒喊,是他自己聞到香味,主動把腦袋伸出去的。

這應該是個廚子,因為他託了個滿是碟碗的托盤,還系了條沾上了油污的大白圍裙,江煉往後挪讓,把那堆藥品拂開,空出放托盤的地方。

那人把托盤放下,瓮聲瓮氣:「孟小姐說,你已經吃過了。但我們開的病號飯,還有不少,你看看,能不能幫著解決一份半份的。」

江煉說:「我盡量……努力吧。」

……

這一撥一撥,走馬燈似的,真讓人應接不暇,雖說個個都對他有「誤解」,而這誤解,必來自孟千姿的推波助瀾……

江煉覺得合情合理,那是孟千姿嘛。

他環視眼前種種,末了,一切讓位於生理需要:畢竟民以食為天。

病號飯可真是豐富,而且該濃油濃油、該厚醬厚醬,不像通常意義上的那麼清湯寡水,江煉只略嘗了兩樣,胃口已然全開:二十幾歲的大小夥子,正是能睡能吃的年紀,他連著幾天沒睡好覺,又只能吃點野涼漿果,早憋壞了。

正大快朵頤,頭頂上涼涼飄下一句:「不是不餓嗎?」

江煉身子一僵。

過了會,他半端著碗,緩緩抬頭。

孟千姿正倚在門邊,居高臨下,半睥睨地看他,她穿了件牛仔外套,因為抱著胳膊,牛仔衣很隨意地循著身體曲線蜷皺,愈發顯得她適意,也就愈發襯得他窘迫。

江煉說:「這個……」

孟千姿示意他先不忙說話,又指了指他的嘴角:「米粒。」

我靠,還有米粒,這是個什麼形象?

江煉很鎮定地抬起持筷的手,用屈起的指節把米粒推進嘴裡,猶在試圖挽回點什麼:「這個,我要解釋一下……」

孟千姿輕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山風把她撂下的話如數傳遞過來:「死要面子活受罪。」

她昂著頭,一路往回走,穿過燈光明暗的營地,沿途陸續有山戶給她讓路,她也就不斷點頭示意,及至走到自己帳篷邊的暗影處,看看四下沒人,越想越是好笑,一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孟勁松恰掀簾出來,帳篷內的暈黃色柔光隨著這一掀流瀉而出,恰把孟千姿籠在了其中:人笑的時候本就好看,更何況她還長得好看,再加上這夜色烘托,流光映襯,那場面,美得像幅畫一樣。

旁觀者都會覺得舒心適意的畫。

孟勁松不由得也笑起來,問她:「千姿,什麼事這麼開心啊?」

有人在啊,孟千姿略略收斂了笑意。

她抬起頭,把臉側垂落的長髮拂理到肩後,說:「沒事,隨便笑笑。」

孟千姿走後,江煉干捧了一會碗。

吃是不吃呢?

吃吧,反正,奚落也奚落過了,不吃也不能挽回什麼,再說了,粒粒皆辛苦,不該浪費。

他繼續埋頭吃飯,正吃到酣處,門口又有人說話:「你是……山鬼的客人啊?」

我靠!還來,他還以為到孟千姿,已經可以告一段落了,沒成想還有個壓軸的!

江煉吞咽下一口米飯,無奈抬頭。

門邊只露了顆頭,雖然只是個頭,已讓人印象深刻:這人約莫四五十歲年紀,一頭捲髮,鼻樑上架了副新嶄嶄的黑框眼鏡,那臉那眼神那表情,湊在一處,莫名喜感,身子……

營地光源眾多,即便隔著帳篷,也可以隱約看到這人身子映出的那一截黑影,好傢夥,真不容易,是從隔壁拗過來的。

看來,這人是他鄰居。

江煉遲疑著,嗯了一聲。

那人眉花眼笑的:「好巧啊,我也是哎,這裡外都是山鬼,他們是一家人,我一個外來的,怪不自在的……我叫神棍,你呢?」

也是山鬼的客人?

江煉略一思忖,立刻明白了:難怪他覺得這幾頂帳篷的位置有點偏,原來是供「外客」住的,看來山鬼把內外親疏理得很分明。

他疏離但不失禮貌地回了句:「江煉。」

「哦,江煉啊。」

神棍非常自來熟地又爬進來些,先前只是頭部入侵,現在大半個身子都進駐了:「你很有生活檔次啊……」

是嗎?一身狼狽,都能看出生活檔次來?想必是氣質勝人一籌,江煉差點就露出自矜的笑了。

「……我剛在帳篷里聽到,你吃藥都要純天然的……」

江煉險些沒捧住碗。

神棍嘖嘖讚歎:「我見過吃東西挑三揀四的,什麼食材要有機的、不施化肥的、得是山泉水澆著長的,從來沒聽說過吃藥都要純天然的,我當時就覺得,得跟這個人認識一下,真是很獨特!」

要不是神棍一臉誠摯,江煉幾乎要以為這人是專來反諷他的,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往下接話,只好示意了一下自己還在吃飯,隨口說了句:「他們這,備得還挺齊全,什麼菜都有,一般戶外,只能吃乾糧。」

「那是!」神棍好像不知道什麼叫暗示,蹭蹭蹭爬進來了,一盤腿坐下,拉開了上炕聊天的熱絡架勢:「他們做得可到位了,崖底下,就那下頭……」

他拿手往下指:「有個一號大本營,車子都在那,隨時輸送雞鴨魚肉新鮮蔬菜,你在上頭住再久,都不愁沒熱飯吃,還有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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