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落洞 第十四章

邱棟應了一聲,看這兒林深樹密的,擔心通話質量不好,便往外走了一段,選了個略空曠的地兒撥打,江煉想跟孟千姿說幾句,又記掛著況美盈和韋彪的情況,猶豫了一下之後,先跟了過來。

邱棟這通電話卻結得很快,一直點頭:「好,好,在峰林見比較合適,我把電話給孟小姐,看她的意見……」

轉身時,恰看見江煉,臉上一沉,硬邦邦回了句:「大家都忙著找孟小姐,你那倆朋友,咱們還顧不上。」

本想說完了,撂下江煉就走,才走了兩步,到底沒忍住,捂住手機聽筒,又退了回來,問他:「孟小姐的伏獸金鈴,為什麼會拿在你手裡?」

伏獸金鈴?

江煉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就是那條鏈子,原想解釋幾句,又咽了回去:一來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二來孟千姿那頭每次問起這條鏈子時,都是避開旁人的,似乎並不願把這事聲張。

邱棟卻當他理虧,有些憤憤不平:「伏獸金鈴,避山獸、動山獸、伏山獸,剛剛那麼危急的情勢,這麼重要的東西,你拿在手裡,你會用嗎?我說呢,明明有金鈴用,孟小姐怎麼會十二刀以身作符,原來金鈴不在身上!」

他驀地頓住,自知失言,面色有點發窘,又怕孟勁松在那頭等得著急,只得狠狠瞪了江煉一眼,急匆匆去到樹下,把手機交給孟千姿。

孟千姿可不在乎什麼通話質量,又興許是身上有傷懶得挪動,就倚在樹下接聽,邱棟顯是為避嫌,走到另一側幫著照顧傷員。

江煉在原地站了會。

十二刀。

想起來了,他曾經看到她一側的胳膊和大腿上各有三條刀傷,看來另一側也有,追根溯源,如果不是他手賤,把人家的金鈴拽走了,這十二刀,應該也沒必要。

胳膊上有些麻癢,不知道哪處傷口沒紮緊有血滑下,江煉伸手抹了,頓了頓,朝著孟千姿走過去。

走近了,她的聲音絮絮傳來,江煉不覺放輕腳步。

——「……都是山鬼的人,難道我自己逃了就完了,讓人家死嗎?」

——「你已經下去太遠了,還是坐車的,有等你過來這功夫,我自己都到懸膽峰林了,就在那匯合好了。我從地爐瘴折向西,抄近路直插,你要不放心,派幾個人沿路接應。」

——「疼啊,怎麼不疼?但我跟邱棟他們又不熟,難道在他們面前喊疼嗎?他們現在看我,眼裡都放光。」

又嘆氣:「要是你和辛辭在就好了。」

江煉不由微笑。

剛剛的動山獸像一場壯觀的大戲,孟千姿的角色只有她能出演,無人可代,但下了台歇了戲,她又真實回來了,只不過這「真實」因人而異:邱棟等是熱心觀眾,關係沒那麼近,她還得含蓄矜持;如果是孟勁松他們,她大概只會喊累喊痛叫辛苦,怎麼恣意怎麼來了。

他意識到自己的走神,將發散的思緒收回。

——「你讓辛辭趕緊幫我查最有效的祛疤法子,我看再好的特效藥都不行,多半要醫美。」

——「是,是我說的,這事就算了。乘以二也是看情況的,朝那些可憐人耍威風就沒勁了……」

江煉放重腳步,咳了兩聲。

孟千姿的聲音立刻低了下去。過了會,她撳斷電話,轉過頭來。

見到是他,有點奇怪:「不是讓你走了嗎?你不去找你朋友?」

只要山鬼這邊罷手,況美盈他們就不會有什麼事,江煉抬手示意了一下遠處的密林:「都是老虎啊、豹子啊什麼的,夜裡不敢走,害怕。」

他就地坐下,還拿手捂了一下胸口,以強調自己「害怕」的程度。

孟千姿回他:「有什麼好怕的,你可以跑啊,硬跑。」

看來她對「硬跑」的初嘗試極不認可,江煉輕咳了兩聲:「有事說事,不能一杠子打死。這次是極端情況,我活了二十多年,頭一次遇到這種……」

他一時間找不出合適的詞來描述這群寨民:「下次,你換個地方,城市裡,應該就不會失望了。」

畢竟城裡人大多亞健康,體力耐力可稱道的不多,而且孟千姿也沒法在城裡「動山獸」,動來一群戰五渣的寵物貓狗應援,場面……有點感人。

孟千姿悻悻,不過她得承認:極端情況是真的,有生之年,應該也不會再遭遇第二次了。

一時無話,江煉的目光落在孟千姿的腳上,她的鞋子已經被邱棟找回來了,但沒穿,擱在一邊,依然赤著足,腳很漂亮,纖瘦得度,白皙秀氣,連趾甲都修磨得乾淨粉潤,一看就知道是經過精心保養的。

那條金鈴,就環在右腳的腳踝上,因著腳踝俏瘦,金鈴搭掛上去很美,有那麼點依依相靠、柔柔繾綣的意味,可以想見,要是腳踝太粗,那戴上鏈子,完全是場慘烈搏殺:不是鏈子要勒死腳脖子,就是腳脖子要撐死鏈子。

江煉移開目光,忽然想到了什麼,示意了一下那群寨民逃竄的方向:「那些人,不會是都被……吃了吧?」

孟千姿循向看去:「山獸如果不是餓極了或者受到威脅,是不會輕易攻擊人的,這是『動山獸』,又叫『山獸過道』,借著它們傾巢而出的勢頭,把那群人給衝垮嚇走。」

頓了頓又補充:「當然了,他們有刀有斧的,如果硬要去招惹山獸,山獸也不會跟他們客氣。」

江煉看向她身上包紮的地方:「聽說你是以身作符,是不是如果有金鈴,就……不用受傷了?」

孟千姿皺起眉頭,猜到是邱棟多嘴。

山鬼的事,本來是不向外人道的,但江煉既給她講了那麼多的身世秘密,又親眼見到了山獸過道,孟千姿覺得,向他透露一二也無妨。

她撥弄了一下金鈴上的掛片,問他:「你聽說過蒼頡造字嗎?」

江煉點頭。

蒼頡造字,是中國上古創世神話之一,跟「女媧補天」、「后羿射日」屬同一系列,相傳這人「龍顏四目」,亦即重瞳子,受龜背紋理、鳥跡獸印、山川形貌的啟發,創造了象形文字,結束了結繩記事的歷史。

江煉還記得小學時上歷史課,老師講到此節,曾大讚蒼頡的貢獻:「同學們,你們想一想,結繩記事,多不方便啊,買頭豬系個繩疙瘩,打個架系兩個繩疙瘩,隔壁老王欠你錢,又系三個繩疙瘩,一年過去了,繩上全是疙瘩,誰還記得哪個疙瘩代表什麼事啊?」

於是哄堂大笑。

江煉覺得,即便蒼頡聰明,蒼頡之前的人,也不至於都埋頭結疙瘩這麼蠢吧?但大家都笑,他也就跟著笑:他被況同勝送進小學時,已屬於超齡,不想表現得和別人不一樣。

孟千姿說:「關於蒼頡造字,有一首歌謠,叫『蒼頡造字一擔黍,傳於孔子九斗六,還有四升不外傳,留給道士畫符咒』。這歌謠的意思是說,蒼頡造的字很多,足足有一擔黍米的量那麼多,大聖人孔子學到手的,也只有九斗六,剩下的四升就是符咒,普通人根本看不懂,只有特殊的人經過研習才能認得。」

江煉點頭:「聽說有個跟這相關的成語,叫『才高八斗』,後世的人,哪怕只識八斗字,比孔子還要少一斗六,都已經能稱得上是才子了,總之就是,越認越少了。」

孟千姿嗯了一聲:「符咒也一樣,有些古早的符咒,太過複雜,傳著傳著就斷了,你拿給現在的人認,根本認不出。」

江煉想起伏獸金鈴吊片上,凹刻著的那些詭異痕紋:「你的也是……」

孟千姿沒正面回答,只豎起手指立於唇邊:「這是什麼意思?」

江煉失笑:「讓我閉嘴、別說話。」

孟千姿又伸直手臂,手心外擋:「這個呢?」

三歲小孩都懂吧,但江煉知道她必有深意,也就認真作答:「讓人別靠近、離遠點。」

孟千姿收回手,繼續剛才的話題:「紅燈停,綠燈行;招手是讓你過來,手指豎在唇邊是小聲點;開會時,主持人要求大家『起立』、『鼓掌』,大家就站起來拍手;高速岔道上兩個指向,一個去北京,一個往上海,於是北京的車從這北上,而上海的車在這南下——說白了,符咒一點也不複雜,符是圖像符號,咒是聲音,都用來指引某種行為的發生,我剛剛舉的例子,也可以稱之為符咒,人類社會中通行的、人人看得懂的符咒。」

江煉似乎摸到些頭緒了,喉嚨處有些發乾。

孟千姿輕輕吁了口氣:「有一種認知,蒼頡留下的那四升符咒,並不是給人看的,這世上除了人,還有飛禽走獸、河流山川、甚至不可解釋的力量,但彼此之間是有壁的,要打通這個壁壘,需要藉助某種工具來『通關』。舉個簡單的例子,你住過老噶家,對巫儺面具應該不陌生:湘西的民俗里,巫儺法師又叫巴岱,他們戴上巫儺面具,使用巴岱手訣,才能和神鬼溝通,面具和手訣,就可以視作打破人鬼間壁壘的工具。」

江煉聽明白了:「符咒也是打通這種壁壘的工具?」

孟千姿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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