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落洞 第九章

深夜是聽故事的好時光,而江煉,又恰是講故事的好手。

這個故事與他相關,他不需要刻意煽情,自然傾注進情感,知道在哪裡輕帶、在哪裡又該頓挫,他的聲音原本該是清朗的,但在講述的時候,一再低沉,近乎厚重。

孟千姿起初只是姑妄聽之,慢慢地,就被他給帶進去了,那感覺,有點像濃重的夜色里浮動著一根悵然的聲線,而她攀抓著這根線,跟上了它的節奏,一併起落。

她問了句:「所以,是治病的那個藥方?」

江煉點頭:「現在想想,那個女人,至死都在往我干爺藏身的方向攀爬,拼盡最後的力氣說出那句話,不可能只是交代什麼金銀財物。」

她想告訴他一個只有況家人自己知道的、跟女兒的生死息息相關的秘密,只可惜,寥寥數字,當時的黃同勝實在領會不了。

直到況家兩代女人以同樣慘烈的方式死在他面前,他才從這共性中看出一些端倪來:這個家族裡的女人,或者說這個家族裡的人,似乎生來就身患某種絕症,這病會在成年之後的某一天突然發作,但沒關係,他們有藥方。

況同勝拚命地去回憶,但一來時間已過去太久,他也已經太老,很多事都記不清了;二來那一晚上,他極度驚惶,對除了那女人之外的場景,幾乎沒留下什麼印象。

他只記得,況家的馱隊聲勢很大,男女老少足有二十多口,舉家逃難,家私確實很多,那一匹又一匹的馱馬背上,堆負著的,都是大木箱子,三四十口絕對是有的。

所以,到底是哪一口箱子里,藏著藥方呢?那些箱子,最終又去了哪兒呢?

絞盡腦汁,搜索枯腸,況同勝終於找到了一個切入點:提燈畫子。

孟千姿聽明白了:「況同勝是想通過蜃景,重現那一晚的場景,從那些場景中去找線索?」

江煉沒說話,他聽出了她語氣中的不認同:最初聽干爺提起這個想法時,他的反應也跟她差不多,甚至更激烈。

孟千姿覺得可笑:「就算讓他把那一晚的場景重新看一遍,又能有什麼用?」

劫道的土匪,殺了人,搶了財物,必然一走了之,你把這場面看再多遍,也不可能看得出藥方來啊。

江煉沉默了一下:「那個女人死了之後,我干爺急於逃跑,沒敢多待,怕被土匪發覺,也沒敢為她收屍,事後再去,什麼都沒了,可能是土匪怕留下一地狼藉,傳出去之後沒人敢走這道,斷了財路,所以動手清了場。我干爺雖然不清楚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不過他說,土匪得手之後,曾當場開箱檢視……」

孟千姿覺得荒唐:「所以呢?難道他們開箱時,會把一張藥方打開了看?」

一張藥方,占不了多少空間,多半壓在箱底或掖於一角,再金貴些,會拿金玉匣子來裝,但土匪檢視,都是草草翻檢,裝有藥方的那口箱子,要麼被半路丟棄,要麼被抬走——一口被丟棄在野地里的箱子,沒多久就會朽爛,而被抬走的,已然抬走了近八十年,去哪裡找呢?

江煉笑了笑,並不反駁:「很可笑,很荒唐,是吧?」

「但是孟小姐,你想過沒有,這又可笑、又荒唐的法子,是除了等死之外,唯一的路了。」

孟千姿沒再說什麼:對即將掉下懸崖的人來說,崖上垂下一根稻草,他都會用力抓住,況同勝想這麼做,也合情合理。

她沉吟了一下,覺得這時間線不大對:「你干爺在況美盈四五歲的時候就想到了要通過提燈畫子去找線索,這都快二十年了,你還在釣提燈畫子?」

江煉似乎料到她會有此一問:「孟小姐,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況同勝很是花了點時間,變賣處理自己在南洋的產業家私,這才帶著況美盈回到國內。

然而,他沒能回湘西,也沒去釣提燈畫子。

他太老了,八十好幾的人了,不拄拐杖都走不了路,還去釣提燈畫子?簡直異想天開。

他身邊也沒有可用的人:身體的殘缺,使得他脾氣極其古怪,一般人很難忍受;多年的經商,又造就了他疑神疑鬼的性子,不肯信任別人,再加上雲央和鳳景的男人,都選擇了離妻棄女,更讓他覺得人情淡薄,人心難測。

他冷眼掃視身周,覺得每張面孔後頭都藏著背叛和別有居心:誰都不可靠,除了自己一手栽培、知根知底的。

江煉說:「我干爺開始留意十多歲的男孩兒,因為人在這個歲數,心智還沒成熟,但又已經懂事,調教起來比較容易,而且,他喜歡在糞坑裡找。」

孟千姿沒太聽明白:「糞坑?」

江煉笑:「打個比方而已,就是,他喜歡找那些生活境遇特別悲慘的,比如無依無靠流落街頭、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我起初以為,這樣的孩子方便操作,沒什麼收養上的手續和麻煩。後來想明白了,這樣的話,我干爺就是拯救者,那些被他從糞坑裡拽出來、過上了人的日子的人,會一輩子欠著他、感激他,拿命回報他。」

孟千姿心念一動:「你也……」

江煉點頭:「對,我也是,韋彪也是。」

況同勝身邊,最初聚集了十多個這樣的男孩兒,之後的幾年,陸陸續續加入,又三三兩兩淘汰。

因為他條件苛刻,他選的不只是辦事的人:他老了,不知道老天還會賞幾年壽,他一走,美盈總得交託出去,沒有踏實可靠的人在她身邊守護,他死也不能瞑目。

所以要精挑細選、吹毛求疵:身體素質差的,不可以;優柔寡斷的,不可以;心術不正的,不可以;易受誘惑的,不可以;蠢笨遲鈍的,不可以……

挑挑揀揀到末了,只剩下江煉和韋彪兩個人。

況同勝最喜歡江煉,因為他最有天賦,練貼神眼時,不到三個月就已經有小成,學功夫也快,再複雜的招式,琢磨幾次就可以上手,還能舉一反三,融會貫通。

相形之下,韋彪失色多了,也就一身蠻牛般的力氣還可稱道,但況同勝看中了他另一點。

他對況美盈好。

這些男孩子都比況美盈大,要麼是不屑帶她玩,要麼是不願帶她玩,只有韋彪,處處以她為先,讓著她、照顧她,外頭的孩子欺負美盈,他敢以一當十地拚命,況美盈也和他親近,有一段時間,出去玩時總攥著韋彪的衣角,像個小跟屁蟲。

況同勝非常欣慰:雖然韋彪沒什麼長處,但在美盈身邊備下這麼一個人,有百利而無一害。

他沉住了氣,越發悉心地栽培江煉,怕自己說不定哪天就被閻王給收了、來不及講出這個秘密,還把一切都寫了下來,預備著江煉來日開啟,好在,不知道是不是彌補他今生多災多難,在壽命這件事上,老天對他分外慷慨。

江煉滿二十歲那年,況同勝九十九歲,他覺得是時候給他講述一切了。

他把江煉叫進房間,先給他看了許多照片。

那是江煉沒有遇到他之前,活得人不如狗的一系列窘迫慘況,他要江煉重溫那段經歷,要他牢牢記住,沒有這位干爺況同勝,他早就死了,他是個零,沒有況同勝給他的一,他什麼都不是。

然後,他對江煉說:「你要永遠記得,你欠我一條命。」

當時的江煉,還不十分明白乾爺的用意,只是點了點頭:「是。」

況同勝說:「你要還的。」

江煉怔了一下,有點茫然。

況同勝繼續往下說:「不用還給我,我老成這樣了,不需要你還。你還給美盈就可以,如果有一天,要你去為美盈死,我希望你不要吝惜這條命,因為你是在還債。」

江煉在這兒停頓了一會。

他其實沒想講這麼多,起初,他只是想告訴孟千姿,美盈很慘,希望她能對美盈多點同情。

但不知不覺的,就越講越多,也許這樣寂靜的山林,太適合回憶了,又也許,他潛意識裡覺得,把這一面展現給她,對自己是有利的:像孟千姿這樣從小一帆風順、生活優渥的人,是會傾向於去同情不幸者的,她對他是有敵意,但當她知道,他生而不自由、連命都不由自己掌握的時候,也許對他的敵意,就不會那麼深了。

這一步似乎走對了,孟千姿是個不錯的傾聽者:她跟他探討的時候,是真的把這個故事聽進去了,而她不講話的時候,只是一抹安靜的、叢枝掩映下的影子。

這影子里,是真的有善意的。

孟千姿說:「然後呢,聽到你干爺這麼說,你很……失落?」

有點,但好像很快就平靜地接受了,江煉笑了笑,儘管在黑暗裡,並不能看清這笑:「還行吧,落差肯定是有的,從前我感激他,崇拜他,覺得他是神一樣的人,奇蹟般從天而降,把我從污糟的境遇里拯救出來。」

「那時候明白了,他也是個凡人而已,他在南洋,是有名的零售大王,生意人,先投資,再要求回報,很正常。也明白了……」

他聲音裡帶了幾分自嘲:「這世上,一切皆有出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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