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落洞 第八章

干爺況同勝,或許現在,該叫他黃同勝了。

他從來沒明確對江煉說過自己是個趕屍匠,但他講過許多趕屍的事兒,話里話外,就是那個意思,他還知道不同流派的手法,比如有的門派對屍體畢恭畢敬,尊為「喜神」;有的則粗暴粗鄙,趕屍時喝一聲「畜生,走」,真把死人當牲畜一樣趕了。

事情要往前追溯近八十年。

在中國抗戰史上,湖南是個神奇的地方:鬼子佔了東三省之後,長驅直入,大有吞併整個中國之勢,1939年,魔爪伸進了湖南,然而,直到1945年投降,日本人在這兒拉大鋸般打了又退,退了又打,像掉進了沼澤地,拔不出來,也進不了。

戰爭是殘酷的,湘西有大山為障,暫時還未受波及,湘東的城市,已然飽受蹂躪,連省會長沙,都幾乎被一把火燒成白地。

那一陣子,許多人舉家逃難,希望遷入大後方重慶——由於公路上三天兩頭會有鬼子的飛機轟炸,極度危險,借道有土匪窩子之稱的湘西大山,竟成了首選。

況家就是逃難的一支,他們男女老少一行近二十餘口,裝上家私、趕著馱隊,跟著嚮導和押道的,穿過雪峰山,又進了兇險莫測的大武陵。

對外頭的局勢,黃同勝聽說過一些,但沒放在心上,他沒見過日本鬼子,想像中,應該跟太平天國鬧長毛時差不多——長毛匪來了,老輩人會進到山裡躲長毛,日本鬼子來了,大不了也進山去躲躲。

他一如既往地搖著招魂鈴、踩著青石道、頂著日月星,在午陵山一帶引送喜神,走的多了,也結交了一兩個朋友——比如叭夯寨的老馬家,馬家是做巫儺面具的,家裡的老大馬歪脖子最喜歡找黃同勝咂酒閑扯,把家裡雞零狗碎妯娌兄弟那點事兒,跟他里三層外三層地掰扯透徹。

那次,也是很巧,黃同勝和況家人,住進了同一家旅店。

平時,趕屍匠一般住死人客棧,這種小旅館多開在湘西,選址荒僻,高門檻、黑漆大門,夜裡不關門,方便趕屍匠進出,店裡經常沒人,接近自助服務——趕屍匠走時,只要把房錢放在屋裡即可。

但只要店家不忌諱,偶爾也可以住大旅店,因為趕屍匠住店,一般出手會比較闊綽,而且湘西有個說法,「喜神」在店裡住過,會帶來好運氣,這叫「喜神打店」,所以店裡總會留出一兩個不設窗的偏僻房間,專供特殊客人。

那天,黃同勝引著喜神,黎明前投了店,倒頭就睡,睡得正熟時,聽到有人啪啪拍門。

黃同勝驚出一身冷汗,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及至開了門,面前卻沒人。

再一低頭,有個兩三歲戴虎頭帽的白凈女娃娃,正趴著門檻流著口水對他咯咯笑呢,爬得一身灰土,還笑得那麼歡暢,像是為作弄了他覺得興奮。

這穿戴,看起來不像當地人,黃同勝知道是住客的孩子,女娃娃見拍開了門,興緻勃勃就要往裡爬,好傢夥,裡頭都是面朝牆的站屍,叫她衝撞了可了不得,黃同勝慌了神,趕緊帶上門,抱上女娃娃出來找家人,幸好,剛拐過廊角,就迎面撞上了女娃娃的母親。

這是個年輕的女人,只二十來歲,穿白色帶袖的旗袍褂裙,長得極秀氣文靜,黃同勝知道自己丑,怕嚇著她,不敢抬頭,目光下溜時,看到她旗袍側開叉處露出的穿玻璃絲襪的小腿,慌得從脖子紅到耳根,說話都哆嗦了。

那女人卻極溫和客氣,一直向他道謝,吐字發音柔柔糯糯,腔調也好聽極了,讓他覺得自己那一口山裡味兒的土話真是粗鄙。

道別時,他半低著頭,依然訥訥地說不出一句囫圇話兒,直到那女人走遠才敢伸頭張望:女娃娃摟著母親的脖子,擺著小手一直跟他再見,他的眼睛,卻只盯著女人那柔軟的腰肢和旗袍下露出的纖細小腿。

這真是仙女啊,山寨里那些姑娘,歌唱得再動聽、花繡得再美,也比不上她,更何況,那些姑娘總笑他丑,正眼都不瞧他,但那女人,那麼溫柔,還讓娃娃喊他「叔叔」呢。

黃同勝揣著一顆亂跳的心回了房,胸腔里熱乎乎的一團,後半天,他再也睡不著覺了,翻來覆去想那個女人。

早些年,他是不敢想女人的,因為師傅說,童子身上三把火,所以才能趕屍,但女人的身子最毒,能破掉這純陽火,要他遠離女人,想都不要去想。

但隨著年歲漸長,有些事兒日漸撓心,最近兩年,他越來越多地想到上岸和討婆娘這類事,他算了一下自己攢下的錢:這輩子,能娶上個那樣的女人嗎?

摸著自己的臉,他覺得應該是娶不上的,他配不上啊。

除非,他想,除非是那個女人遭了災,比如瘸了條腿、瞎了隻眼,或者毀了容,這才輪得上他,而他必然不會嫌棄她,會把她當寶,高高供起來,自己咽糠,給她吃肉,自己哪怕光腚呢,也要給她扯上好的布面做衣裳。

真的,她要是遭個災就好了,也唯有這樣,才可能跟他配成一對,黃同勝想入非非,又忽然警醒,連抽了自己幾個大耳刮子:真混賬,怎麼能盼著人家遭災呢,該死!

就這麼一路折騰到入夜。

於趕屍匠來說,這是該上工了,他清了房錢,晃著杏黃旗子,引著幾個喜神,又搖搖晃晃上了路。

行到中途,天上落了雨,黃同勝路熟,把喜神引到一個洞里避雨,自己則倚住洞口,晃著火把,百無聊賴等雨停。

正東張西望,忽然遠遠瞥到,斜前方坡頭的一棵大杉樹上,似乎吊著一個人。

黃同勝吃驚不小,倒不是怕死人,做這行的,膽都大,而是他記得,那棵樹上確實吊了個盤辮子套草鞋的男人,但上個月,自己才幫他收了葬。

沒錯,那個人在樹上吊著,已有一兩個月了,黃同勝來來回回總看見,都看成熟臉兒了——貧苦惜貧苦,他起了惻隱之心,有一回對著那人發願說,如果這趟走腳,能得二十個洋錢,下回來時,就買身壽衣,幫他入土。

結果,那次的主顧挺大方,給了三十個,黃同勝覺得做人要守信用,再走腳時,真就帶了身壽衣給那人換上,就近掘了坑埋了。

這才一個月,怎麼又有人弔死在這了?怪了,這麼荒僻的地方,這些人是怎麼找著的?

黃同勝覺得奇怪,反正一時半會趕不了路,便過去看個究竟。

他爬上坡頭,借著不斷躍動的火光,看清了那個人的臉,剎那間,渾身汗毛倒豎。

這不……還是他埋的那人嗎?怎麼又吊上了?難不成是從墳里爬出來的?可即便是爬出來的,也該身著壽衣啊,這一身破衣爛衫,不是叫他在墳前燒了嗎?

黃同勝咽了口唾沫,戰戰兢兢去拽那人身子,想拽過正面看個究竟,哪知拽了個空。

他怔了半天,忽然反應起來:老天!這是師傅講過的提燈畫子啊,他可真是開了眼了!

黃同勝興奮莫名,對著那具假屍左看右看,嘖嘖讚歎:跟真的似的,比真的還真,要不是伸手去摸,誰能知道是假的?

正瞧得起勁,背後不遠處,忽然傳來驚惶的人聲和馱馬奔踏聲,循向看去,火光越來越近,還夾雜著洶洶的呼喝和響哨,黃同勝常走夜路,立刻明白過來:這是土匪在劫道!

趕屍匠確有一身玄乎其玄的本領,但這本領是應對死人的,有如秀才的大道理,遇到刀槍棍棒,照樣一無是處。

這當口,跑是來不及了,叫人看到,必成靶子,黃同勝急中生智,趴進坡下的灌木叢中,只盼著被劫的馱隊能跑得快點,將土匪帶離這一片。

哪知事與願違,慘呼和劈砍,還有車翻馬嘶,如在他頭頂上方拉開陣仗,憧憧晃動的火把光亮瀉下坡沿,映著黃同勝泥水和汗水混流的臉。

他借著灌木的遮掩,戰戰惶惶抬頭去看。

這馱隊里的人倒還挺硬氣,又或許是到了生死關頭,不拼不行了,那些個男丁都操起了棍棒和土匪對打,連女人都衝上去幫著撕咬,然而力量懸殊太大,漸成敗勢,混亂中,黃同勝忽然看到,有個抱著孩子的女人,朝著這個方向跑過來。

他暗叫糟糕,生怕這女人把土匪引過來,連累自己被暴露,及至看清那女人的臉,又驚得險些叫出聲來。

居然是白天在旅店裡見過的那個女人,而她懷裡抱著的孩子,正是那個拍他門的女娃娃。

黃同勝不明白這家人為什麼會趁夜趕路,事後多方打聽,才知道應該是被人做了「夾餅餡」:嚮導被土匪買通,當了內應,引著她們繞遠路、走錯路、誤了投店,好在偏僻的地方開宰。

當時,黃同勝認出是她,心內極盼她能逃脫,然而,有個持刀的土匪立刻發現了這個偷跑的女人,大喝一聲攆了上來。

那女人聽到呼喝,又驚又怕,腿上一軟,居然一跤絆倒,也不知是不是幸運,摔倒之後,一抬頭,看見了隱在草叢中的、黃同勝的臉。

黃同勝一直想知道,當時自己的臉上,究竟是什麼表情,多半是驚怖的、拒絕的,不能給她以希望,反讓她絕望——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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