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落洞 第五章

江煉只覺聲浪都攆在背後,哪敢有片刻耽誤,跑得越發快了。

速度可算他一大強項,不然昨天晚上,也不可能追得上白水瀟,再加上本來就已經接近後山,佔了先機——他馬不停蹄,也顧不上仔細辨向,有道就上、有澗就跨、上山下坡、過嶺過河,最終氣力不繼停下時,已然暮色四合,而林子里就更顯昏暗——那個寨子、那些奇怪的人還有那些迫人神經的聲浪,早不知甩哪去了。

到這個時候,江煉才覺得孟千姿重得要命:別看人的體重在那,但背個昏睡的或者醉酒的,遠比背個清醒的要重,死人就更重了,要不然,也不會有「死沉」這說法。

江煉解開繩子,將孟千姿放下,自己也一屁股坐到地上,一日夜奔波,粒米沒進,緊張時不覺得,一旦鬆懈,真是站都站不起來,腿肚子都在發顫,他喘著粗氣,又吸了吸鼻子,緩過來之後,看了眼身側的孟千姿,喃喃了句:「你倒安逸。」

不遠處傳來嘩啦水聲,是條山間小澗,江煉拖著步子過去蹲下,借著微弱的天光查看:澗水清澈,流動不停,是活水;半浸在水裡的石塊壁上有青苔,能長常見植物,基本無毒。

他掬起一捧激了激臉,又喝了兩口,抹了下嘴,對著夜色犯起愁來。

他確信自己是迷路了。

事實上,一夜追蹤,他早已經被白水瀟的「輾轉再輾轉」攪得昏頭轉向,再加上剛才那一通奔逃,徹底迷失,大晚上的,困在莽莽深山可絕不是什麼讓人開心的事,這兒比他進入湘西以來、到過的所有地方都要更深更偏,只這喝幾口水的功夫,已經隱約聽到不止一次的動物吼叫聲,似狼似虎,又非狼非虎,因著未知,更讓人心頭髮憷。

江煉走回孟千姿身邊,拿手推了推她肩膀,不見醒,即便白水瀟燒的那香厲害,這一路顛簸發散,也該緩回幾成了,如果還是神志不清,那就麻煩了,越拖越壞事,他得連夜想辦法,把她送出去求醫才好。

他把孟千姿抱到澗水邊,伸手舀了點水往她臉上灑,這招是跟干爺學的,干爺說山間的溪澗水最是透心涼,早年醉酒或者犯困,都靠這水解。

孟千姿眉心皺了皺,沒醒。

有反應就好,江煉決定試個更狠的,他把她的臉朝下摁進水裡,然後鬆手,心內默念時間,預備著及時把她撈起來。

好在,她很快有動靜了,先是肩膀微抽,然後兩手蜷抓,再接著嗆了水,大聲咳嗽,江煉遲疑了一下,還是幫她拍了拍背,問她:「你沒事吧?」

孟千姿一邊咳嗽著一邊搖頭,似是嫌清醒得不夠,還自己把整個頭都浸進了水裡,如此水上水下折騰了幾回,才頹然坐定,低垂著頭,濕漉漉的頭髮不斷往下滴水,同時,有氣無力地,朝江煉勾了勾食指。

江煉擔心她在白水瀟那落回什麼後遺症,湊近了去看她面色:「你怎麼樣……」

話才一半,忽然注意到她臉頰微鼓,江煉心內一動,側頭就躲,到底慢了半分,孟千姿一口水直吐出來,從他右臉頰拂衝過去,直打耳際,然後勢頭用盡,一股腦兒掛進脖頸,又分作幾溜,或從他後背溜至腰際,或從他肩前流過胸口、到腹心,那叫一個冰涼酸爽。

他伸出手,把右眼睫毛上掛著的水給抹了,然後抬起頭來。

此際月明,水邊晃晃,瀲灧如晝,孟千姿側了頭斜睨他,唇邊慢慢綻開一抹妖冶的笑,她眉目本就明艷,皮膚經水一浸,尤為剔透,唇形極分明,唇角邊還掛了將顫欲墜的一滴。

江煉怔了一下,頭一次覺得,「山鬼」這詞,還真適合她,整個一暗夜出沒的山間女魅,極具誘惑,但也危險,真是古代那些老實書生的綺夢噩夢。

她伸出手指,慢條斯理抹掉唇角掛的那滴,說:「吐歪了。」

江煉笑了又笑,為了友誼。

他借這笑卸了大半惡氣,剩下一小半不吐不快:「孟小姐,我要是自私怕事,完全可以不來救你……我忙到頭來,挨你一口水,是不是有點冤啊?」

孟千姿輕蔑地瞥了他一眼:「你只能來救我,別忘了,是你拿刀架在我脖子上綁的我,你不來,就坐實了是白水瀟的同夥、山鬼的公敵。我一天沒消息,你就一天不得安生,只有我好端端地回去,而且是你救回去的,你才好洗脫嫌疑……別把自己標榜得多義氣,誰都不是傻子。」

江煉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來。

他得承認,他確實有這心思,但昨晚情急之下去追車時,還真沒考慮這麼多。

隨便了,她愛怎麼解讀就怎麼解讀吧,反正這解讀也沒錯。

江煉攤了下手,以示:你厲害,你全對,我無話可說。

忽然又想到了什麼:「你已經恢複了?沒關係吧?你之前表現得……挺奇怪的。」

之前?

孟千姿蹙起眉頭。

她想起來了,她剛入癲,就被江煉給打暈了。

山鬼練抗藥,低級別是盡量保持清醒,高級別的就叫「入癲返」。

保持清醒是調動身體一切力量,正面對抗:譬如她一個走神,看見螞蟻在牆壁上學大雁飛,然後馬上反應過來,這叫保持清醒。

但古時候對手施放迷煙,大多偷偷摸摸,絕不會當面提醒你「注意啦,要放葯迷你啦」,所以,誤中迷煙之後如何破幻,如何能「入癲返」,比保持清醒更重要。

原理說來也簡單,比如好多成年人做夢,會夢見自己回到了高考考場,交卷在即,滿目空白,急得一頭冷汗,但突然間福至心靈,會提醒自己:我昨天不是還在上班/開會/出差/帶兒子嗎?怎麼會在考試呢,這是個夢吧?

於是長吁一口氣,漸漸醒過來。

一言以蔽之,就是「入癲-破幻」的過程,堅持得越久,破幻越多,入癲返的能耐也就越高,孟千姿的記錄雖然不是最好,但最多堅持過112分鐘,破46個,平均不到3分鐘破一次,所以在她看來,才初入癲,算不上什麼事,而白水瀟忌諱山鬼的「入癲返」也是有道理的,你以為她已經著了道了,她卻會突然清醒反擊——所以再三提醒金珠銀珠,不到天黑不會真的見效,別被孟千姿給騙了。

孟千姿伸手揉了揉後頸,目光複雜地看了江煉一眼:這人手太快了,他若有耐心再等等,她也就「返」回來了,不過好在是出來了,雖不是孟勁松救的,到底符合預期,也省了她的事。

她想站起來,這才覺得四肢發軟,丹田一口氣提不上來,看來這高香對人的肌體是有影響的,後勁很綿,跟潤物細雨似的,不算剛猛,但層層浸透。

她拿手摁住空癟的肚子,看了看周圍,確信暫時安全:「沒吃的嗎?」

江煉說:「我也沒吃,從昨晚到現在,哪顧得上吃?」

「那你餓嗎?」

怎麼著,她有辦法?

江煉說:「餓啊。」

「既然你餓,我也餓,大家都有需要,那干站著幹嘛,你去弄點來啊。」

江煉想駁她兩句,但也怪了,孟千姿說話看似張口就來,卻頗有一套能自洽的歪理,讓她這麼一說,他也覺得:既然都餓,是該去弄點吃的,以儘快補充體力;而既然她這麼懨懨無力,是該「他」去弄點吃的。

他四下看了看:「但你一個人在這……」

孟千姿打斷他:「我當然不能一個人在這,萬一白水瀟那伙人追過來怎麼辦?」

她仰起頭看了看周遭,指向不遠處一棵大樹,那樹有一兩圍粗,樹冠極密,足可藏上一兩個人:「你把我放上去,我在上頭等你。」

法子是不錯,但這發號施令的語氣讓江煉有點不舒服:「你跟人說話,不用『請』字的嗎?」

孟千姿會用「請」,看心情看場合;也服管服教,看對方是誰,反正不會是江煉:他昨晚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即便事出有因,她也實在對他生不出好感來,一說話就想帶刺。

她說:「不用啊,我說一句話,多的是人爭著搶著辦,我不用請。」

江煉一時無語,孟千姿也不看他,自顧自擰頭髮上的水,淡淡說了句:「嫌麻煩就算了,我就在這坐著好了,生死有命,無所謂。」

江煉微闔了一下眼,又睜開:和孟千姿說話,真需要先數幾個數平復心情,不然會想嗆她,而嗆她,有違「大計」,不利於友情建設。

他背對著孟千姿蹲下:「我得爬樹,你自己抱緊了。」

這棵樹不矮,再加上背上多了個人,江煉上得相當吃力,好在他搜尋寨子時,曾順了把刀防身,有刀做支插,能省不少勁,就是有點尷尬:這季節,穿得都少,孟千姿身體貼在他背上,呼吸就拂在他頸側,避都避不開,關係不近而身體「親近」,有人也許覺得是艷福,他只感到窘迫,越避免去想,越會想到,只能裝著心無旁騖。

孟千姿也很不自在,平日里她躥高踩低的,哪窩囊到需要人家去背?背負這種事,本就身體相貼,江煉攀爬用力,身上熱燙,肩背肌肉聳賁,又難免碰蹭到她這兒那兒,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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