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失鈴 第八章

湘西之行頻生變故,孟勁松不得不放棄起初「低調作業」的念頭,聯繫了大武陵區的歸山築。

山鬼的習慣,「齋、築、舍、巢」。

總堂為齋,山鬼王座者居之,「山桂齋」,說是為了低調用諧音,其實就差敲鑼打鼓昭告天下自己是「山鬼齋」了。

一山一築,這山是指山脈,而非山頭,「歸山」是用了山鬼的反序諧音,以示低齋一頭。

山頭設「舍」,多半建茶屋、開客棧,供山戶互通有無,柳冠國的「雲夢峰」就是午陵山的山舍,自「舍」開始,不拘於冠「舍」字為名,但要求名稱里體現出山,所以舍名里常出現峰、岩、岫、巒一類的字樣。

山鬼的家宅稱「巢」,因為上古時候,那些深山裡的山魈野鬼都是搭巢築窩而居的,取一「巢」字,以示不忘出身。

倘若以人作喻,齋為心臟,舍為血肉,巢為體膚,低齋一頭的築才是足可包攬山戶的生老病死、支撐軀體而立的骨架:山鬼財力雄厚,但不養閑人,古時候,歸山築內都掛「百業圖」,以唐朝時劃分的社會百工三百六十行為基準,巨大的圖幅上,繪滿墨筆勾勒的黑白各色人物,如肉肆行屠戶、皮革行師傅、鐵器行匠人、仵作行團頭等,一旦有人入行,即著彩上繪,以「百業均占、全彩全色、無高低無貴賤、盡皆囊括」為考量標準——山戶呱呱落地,即可按月支取豐厚「山餉」,不過這山餉都算是你的借債,只有擇業入行之後,方可「前債全消,山餉倍之」。

百業圖缺,對歸山築的掌築者來說,那是相當「面上無光」,可以想見,他們是多麼的殫精竭慮,「求求你啦,我們這片區還缺個殺豬的,你就選這行吧」。

由於不為謀生,入行的山戶反有心情細細研磨、精益求精,比如屠牛者多成庖丁,掌勺者不輸易牙,簡言之,就是各行各業精英輩出——這麼一大群人可供派遣調用,說歸山築可以包攬山戶的生老病死,也就不足為奇了,雖然時至今日,社會大發展,行業細分太多,某些領域需要的人才又太過高精尖,山鬼也很難面面俱到,但勉勉強強、拉拉雜雜,應付個七七八八還是不成問題的。

第一時間抵達叭夯寨的後援,就是大武陵的歸山築就近調派,大約有三十多人,勘驗了現場索蹤尋跡之後,有幾個人運送劉盛的屍體回築,修容整儀以便後續入殮,其他人則隨孟千姿回了雲夢峰。

這一晚的雲夢峰燈火通明,滿房卻鴉雀無聲。

入住的山戶都曉得大佬在三樓,忽然能與最高層同處一舍,都免不了拘謹拘束處處小心:腳步放輕,甚至用上了虎墊;說話細聲細氣,能比劃絕不發聲;提碗擱筷都輕拿輕放,就跟雲夢峰是紙牌搭的、聲響稍大點就能震垮似的。

這氣氛甚至影響了孟勁松,他布置周圍設哨的時候,全程都壓著嗓子,自覺跟做賊也沒兩樣了,頂樓下瞰時,屋前房後人來人往卻鴉默雀靜,委實詭異。

……

孟千姿回房後,先泡了個澡。

依著辛辭的設想,38°水溫加泡泡浴,那是減壓的不二利器,可惜孟千姿如同被泡化了骨頭,懨懨無力,出來後就往羅漢榻上一倚,跟黏住了似的,半晌沒動彈,周身一股子生人勿近氣息。

辛辭渾不在意,忙前忙後幫她吹頭髮、上髮油。

頭髮吹至半干,辛辭關掉吹風機,安慰她:「放心吧,事情總會水落石出,殺人償命,劉盛不會死得不明不白的。」

孟千姿沒吭聲,就算查出了死因,劉盛也回不來了,那麼年輕的小夥子,人生就這麼突兀終結在一把小片刀上,更唏噓的是,直到他死,她才知道這人長什麼模樣,那之前,他對她而言,只是個午陵山戶、忙前忙後跑腿辦事的。

她喃喃:「我到現在都沒想明白,是什麼人在跟我們過不去。」

辛辭說:「真相就在某個地方,你還沒摸著頭緒而已。」

這不廢話嗎,孟千姿沒好氣,懶得看他。

辛辭笑嘻嘻的,繼續找話開解她。

「光靠那個江煉,能找回金鈴嗎?」

孟千姿嗤之以鼻:「誰光靠他了?我們又不是不找了,我是看他有點本事,也有點腦子……不用白不用,他是旁觀者,視角和我們不一樣,也許能發現點我們發現不了的。」

「萬一他陽奉陰違呢,耍手段騙我們?」

孟千姿輕笑一聲,身子半倚在矮几上,以手托腮,斜了眼看辛辭:「小夥子,你還是嫩了點。」

辛辭氣結:「我倆差不多大!」

孟千姿說:「你有沒有發現,江煉一直在跟我們講理?」

有啊,而且講得還挺有條理,辛辭覺得江煉還是挺沉得住氣的:今天那情形,換了個脾氣暴躁的、嘴笨口拙的、腦子漿糊的,雙方對上,那後果,簡直不敢想。

「他遇事要講理,又能講明白理,這就說明,他是個講理的人,而講理的人,有個自己都繞不過去的坎。」

辛辭納悶:「是什麼?」

「講理。」

辛辭一臉茫然:她這一口一個「講理」的,比「黑化肥會揮發」之類的繞口令還繞。

孟千姿解釋:「就因為他講理,所以哪怕他再會說、再能辯,提到我的鏈子,他都理虧。沒錯,他是無心拽走的,也無意弄丟,但就是他拿走的、就是從他這丟的,所以他只能去找,除非他耍賴,可講理的人,耍不來賴。」

好像,有那麼點道理,辛辭想了想:「那要是他為人廢物,最後沒幫得上忙呢?他那兩個朋友,咱們就一直關著?」

孟千姿斜乜了他一眼:「幫不上忙,我還養著他們白吃我的糧?」

她把垂落的長髮拂到耳後:江煉即便找不回金鈴,自己好像也不能動真格的,恫嚇歸恫嚇,還能真砍殺了他不成?

但就這樣「算了」,一口氣實在難平:「到時候想個法子,讓他脫層皮,不然也太便宜他了。無心之過也是過,總得付出點代價。」

說著轉頭去看牆上的山鬼圖:「是吧奶奶?」

水墨圖幅上,遠處隱約可見青山流瀑,近處是遒勁青松,一隻王字額斑斕大虎,正軟綿綿趴吊在一根粗大枝椏上,像是伏枝小憩,背上還斜倚著一個妙齡女子,裸肩赤足,衣袂拂風,一手懶懶支頤,眼波流轉,一笑媚生。

孟千姿示意辛辭:「看見沒,我奶奶也是這麼覺得的。」

辛辭只覺得槽多無口,正悻悻時,孟勁松推門進來,手裡還拿了iPad和支架:「千姿,大姑婆要跟你通話。」

大嬢嬢……高荊鴻?

孟千姿騰地一下坐起身,看定孟勁松,用口型問他:「你都說了?」

孟勁松清了清嗓子:「我把劉盛的事說了,其他的,你自己斟酌著看吧。」

從古至今,生死都是頭等大事,以前山戶因兇橫死,消息要八百里加急送往山桂齋,這規矩至今沒變,最遲也不許拖延過夜。

這種通話,是連孟勁松都沒資格旁聽的,他帶上辛辭一同出去。

孟千姿則趕緊坐正,又是拂順頭髮又是拉理衣襟,最後才把面朝下覆在矮几上的iPad立上支架。

屏幕上,大嬢嬢高荊鴻正放下咖啡杯。

她已年過七十五,但因保養得宜,看起來只六十來歲,面色紅潤,一頭銀灰色短髮燙得蓬鬆隨意,頗有民國時手推波浪紋的風格,穿剪裁得當的白色圓領金扣洋裝,耳垂上綴著鑲金環的珍珠耳釘,唇上還敷了層淡淡的珊瑚紅。

在大嬢嬢面前,是註定做不了精緻的女人了,孟千姿破罐子破摔,瞬間松垮,又拍馬屁:「大嬢嬢,你好潮啊。」

高荊鴻淺笑,眼角的魚尾紋都讓人看著舒服:「姿寶兒,坐正了,女孩子,別這麼沒姿態。」

孟千姿索性更垮了,她看向高荊鴻的身後布置:「大嬢嬢,你不在山桂齋嗎?」

「在上海,美琪大劇院上了百老匯的經典歌劇,就這幾天,錯過就可惜了。」

說到這兒,頗為感喟:「都這麼多年了,我段嬢嬢民國三十年的時候,在這看過美國電影,後來帶我來,這兒已經改叫北京影劇院了,你說明明是在上海,幹嘛冠北京的名字呢。現在又改回來了,還有燈牌,叫Majestic,可惜啊,我段嬢嬢走了好多年了。」

孟千姿不語。

段嬢嬢就是段文希,孟千姿對她所知不多,只聽說她終身未嫁,領養了高荊鴻做養女,高荊鴻其實長在解放後,但因著這個留過洋的養母,做派一直都很西式。

高荊鴻這才仔細打量她:「姿寶兒,眼睛是怎麼回事?」

「進山的時候,被不知道什麼厲害蟲子給叮了,沒大事,就是腫得難看。」

高荊鴻笑:「你這孩子,肯定又是嫌麻煩,沒戴金鈴,山比你想的危險,這麼多年了,咱們也沒能把它給摸清楚——你得帶著,那是你的護身符。」

孟千姿心不在焉,正猶豫著要不要把金鈴的事和盤托出,高荊鴻又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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