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失鈴 第七章

氣不氣?是氣,要不是做局的人太絕,既殺了人又拿走了鏈子,他何至於落到現在這個境地。

江煉覺得自己憑空栽進一個大爛攤子:蜃珠毀了、牽扯進命案、同伴被扣作了人質,自己也受制於人,不得不幫人找鏈子……

他抬起右手,手心手背翻覆著看了兩遍,如老人家罵不肖子孫:「你說你賤不賤?」

扯什麼不好,非扯來孟千姿的鏈子,一誤扯成千古恨,得罪了一個有大來頭兼具小心眼的女人。

別看後山挨著叭夯寨近,寨子里的人幾乎從不上山,因為叭夯寨本就是硬生生在山窩裡鏟了塊地設寨,等於是把家安在了虎狼的牙口邊,後山通向沒有人跡的深山——舊社會,冬季連日大雪、找不到食的時候,餓極了的虎狼常會藉由這道欺近寨子撲人,逼得寨民不得不在村落周圍設陷阱、定時扛著鋤頭柴刀在周邊巡邏。

解放初,接連趕上戰亂匪亂,那些個畜生也出來湊熱鬧,各鄉縣虎狼傷人的事兒特別多,事情上報之後,剛巧解放軍四十七軍正負責湘西剿匪,都是快馬快槍裝備精良,於是同時剿虎滅狼,連六零式迫擊炮都用上了,這可比梅山虎匠要高效多了,一通殺剿下來,說是差不多絕跡了。

但湘西畢竟山多林密,難說那些個漏網的會不會躲在裡頭繁衍生息,所以當地人趕集行路,只走人多的大小山道,很少有人會興起去開闢什麼新路徑。

江煉初進寨時,老嘎就向他反覆強調過山林的凶詭,這也是為什麼他雨夜進山時都隨身攜帶狼噴——山林是虎獸棲息地,他一個外來客,在那唱念做打已經屬於借道驚擾,如果還拿刀槍這種兇器去對付人家,未免太霸道了點。

……

山道上都是雜亂的腳印,應該是山鬼查探時留下的,這幫人做事並不潦草,他們仔細篩過的地方,估計不會有什麼遺漏。

江煉不甘心,繼續往更深處走。

後頭的路碎石零落、腐枝敗葉成堆,越發難走,但於他並不是問題,一來他身手不錯,步履也輕捷,隨時踏躍借力,比普通人的步速至少高出個一兩倍;二來雨夜那幾次進出,對路況大致了解,算得上輕車熟路——麻煩的是火把的焰頭越來越弱:到底不是蘸油的火把,隨意抽的鍋底柴,燃燒的持久度有限,火頭漸小漸暗,飄飄忽忽的一團螢紅,跟鬼火似的,像是隨時都能歸於寂滅。

照明跟不上,走再遠的路也白搭,江煉正猶豫著要不要折返,也不知道是哪個方向,隱約傳來怪異的嗥叫聲。

那聲音嗚咽裡帶尖厲,像沒滿月的狗扯細了嗓門狂吠,讓人心裡說不出的膈應和難受。

江煉剎那間毛骨悚然。

之前數次進山,大概是趕上風急雨大,野獸都不願意出巢,還真從沒遭遇過,穿林過嶺時,也從不犯怵,反而是現在,無風無雨,萬籟俱寂,半天上甚至掛一抹淺淡銀牙,稱得上靜寂寧和,他卻如置身風口,遍體生寒。

江煉收了步,轉身想走,目光瞥處,心念一動。

前頭十來步處、一棵幾圍粗的老杉樹根部,布滿橫七豎八的白色道道,像是有人拿石膏粉胡亂塗上的。

怪了,這顏色這麼顯眼,前幾次他怎麼沒看到過?難道是新塗的?

火頭還能支撐,江煉一時好奇,湊上前去看。

火光過處,他看得清楚:那些所謂的白色道道,其實全是利爪抓痕,只不過抓撓的力道太大,導致表層的樹皮剝落,露出了裡頭顏色較淺的韌皮罷了。

江煉拿手在那些抓痕處探了探,手感微濕,應該是新抓的,又退開了看樹周,泥地上果然有不少爪印,並不大,看起來很像狗的腳印,而且,數量絕對不止一隻。

野狗嗎?

江煉的印象里,樹之於狗,只是輔助撒尿的功能,這麼多狗,拚命刨樹是為什麼呢?

江煉抬頭向高處看去。

七八米高處,一根旁生的粗大樹椏上,軟塌塌耷拉著什麼東西,江煉先還以為是老猴——有些猴子死了,就會這麼晾海帶似地掛在樹椏上。

不過他很快發現,那其實是個人。

還是個女人。

老嘎傍著火塘喝得醉眼朦朧,忽見江煉背了個血葫蘆般的女人回來,驚得嘴巴半張,愣在當地。

江煉瞪他:「發什麼呆,救人啊。」

哦,對,老嘎忙不迭起身,手忙腳亂搶進屋裡,拽了張草席在堂地上鋪開,又幫著江煉把那女人放上去,江煉顧不上多說,三兩步上樓去取急救箱。

下來時,看到老嘎正盯著那女人發獃。

這老頭,真是指望不上,江煉懶得說他,飛快地在急救箱里翻揀刀剪綳布,老嘎這才回過神來,冷不丁冒出一句:「這女人我認得。」

「哈?」

「我認得,」老嘎篤定得很,「今天在縣上吃飯,就坐我隔壁桌。」

江煉沒好氣:「是你熟人,你還干站著看?」

老嘎如夢初醒,手腳終於麻利,搭著毛巾端了熱水進來,那女人身上有抓傷,也有刀傷,抓傷遍布全身,一道一道,衣服都破得不成樣子了,刀傷一時辨不全,只知道最顯眼的一刀在腹部,再狠點也就差不多開膛了。

江煉剪開她的衣服,先擰了毛巾幫她擦拭,許是動作大了牽動傷口,那女人痛極之下,突然睜了眼。

起初眼神茫然,瞬間轉成了極度驚恐,嘶啞著嗓子吼:「別殺我,不要殺我,我路過的,我就是路過的……」

她已經傷成這樣了,再亂掙還得了?江煉迅速扶住她肩膀,手上用力,穩住她的身子,語氣很溫和:「不用怕,你現在很安全。」

那女人瑟縮著看他,也許是覺得這人眉目和善、確無傷人之意,抖得沒那麼厲害了,再然後目光漸漸渙散,又昏死過去。

江煉這才能騰出手來,幫她逐一清理包紮,其實有些傷口需要縫針,但這活太精細,他做不來。

老嘎在邊上幫著打下手,絮絮發表意見。

「馬彪子,這絕對是撞上了馬彪子。」

江煉手上不停:「那是什麼?」

「就是豺狗啊,又叫苗狼,老虎都怕它,老話說得好,山裡有馬彪子在,老虎都不敢稱王。」

苗狼……

想起來了,干爺提起過這凶畜,說是體型不大,跟狗差不多,黃毛,長了個馬臉,叫起來幽幽咽咽像鬼哭,特別瘮人。

單只苗狼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它們群體活動、協同作戰,行動極敏捷、爪牙鋒利且堪稱多智,五六隻馬彪子就敢圍攻老虎,而且講究戰術:通常都是幾隻圍咬,其中一隻覷空跳上虎背,把老虎的眼睛抓瞎,然後咬老虎屁股、從肛門裡往外扥腸子、吃內臟,幾分鐘的功夫,就能吃得只剩下骨皮。

想想多荒誕,虎嘯山林,那麼威風的百獸之王,遇到馬彪子,會嚇得瑟瑟發抖。

這祖宗不止敢惹老虎,也常剿殺野豬,搞死牛、馬、家狗更是不在話下,襲擊人的事倒是沒聽說過,不過也說不好,畢竟是肉食性的凶獸——舊時代,湘西山裡捕到虎都不算難,但再有經驗的獵手都沒捕到過馬彪子,說是「行動太快」、「詭詐近妖」。

怪不得她會在樹上,遇到成群的馬彪子,不上樹,那真是死路一條了。

老嘎感嘆:「厲害,能從馬彪子牙口裡逃掉,太厲害了,這女人是個人物。」

江煉沒吭聲。

她身上有刀傷,馬彪子再厲害,也不可能揮刀傷人吧。

她在短暫清醒的那幾秒里拚命求饒,還苦苦分辯自己只是個「路過的」。

會是什麼人,連個路過的女人都不放過?這事跟劉盛被殺有關聯嗎?想得更大膽點:傷她的和殺劉盛的,會不會是……同一個人?

有手機鈴聲響起,還伴了震動,老噶四下看了看,目光停在江煉的屁股後兜上:「煉小爺,你有電話。」

江煉推說要出去接電話,把善後的雜事交給老嘎處理。

其實不是電話,是設好的鬧鈴,提醒他該和干爺通個氣了。

江煉爬上屋頂,背倚著那口衛星鍋,點了視頻通話申請,遲遲未獲通過,江煉並不著急,他看向對面山頭緩緩流轉的乳白夜霧,默算著那頭的進程。

手機在護工手裡,護工會先進房間叫醒干爺,都說年紀越大睡眠越少,干爺恰恰相反,過了百歲之後,一天的絕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江煉絲毫不懷疑,干爺會在某一天永遠睡去,走得安詳而又寧靜。

叫醒干爺之後,護工會告訴他煉小爺的電話過來了,然後把接通的手機在立式支架上固定好,挪到干爺面前,調整好最佳可視角度,最後退出房間,給通話雙方都留出私密的對話空間。

果然,等了一會之後,屏幕上出畫面了。

和往常一樣,映入眼帘的是干爺那張極度蒼老的臉,地心引力把他的眼眉、鼻翼及唇角兩側都拉出了極深的下八字形,眼皮下耷得遮住了大半個眼睛,只在縫隙間漏出渾濁的一點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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