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特達之知

在湯斌升任內閣學士以後的四個月,海內最重要的一名巡撫出缺——江蘇巡撫。

江蘇巡撫本來是湯斌的同年余國柱。他是湖北大冶人,中了順治九年的進士,授職為山東兗州府推官;康熙三年內陞行人司行人,又做過一任山西的考官。到康熙十五年經過考試,授職為戶科給事中。吏、戶、禮、兵、刑、工六科給事中,與都察院的十三道御史還有放出去辦實際政務的可能,如「巡漕」、「巡鹽」、京師中的「巡城」等等,而給事中則純為言職,以明朝的慣例,在本科範圍之內,有極大的發言權,所以余國柱當上了戶科給事中,在籌糧籌餉方面,頗有建議,刻苦地方,以為軍用,正當三藩亂起之際,他的才具頗為皇帝所賞識,同時也為明珠所羅致,很快地成為心腹。

當時的朝中,分為兩大派,一派首領是索額圖,滿洲正黃旗人,為「顧命四大臣」之一的索尼的第三子;索尼的孫女兒,被立為皇后,所以索額圖以勳臣而為國戚,頗見重用,康熙九年就已當到保和殿大學士。

明珠則出身「海西四部」中,最後被太祖征服的「葉赫」部,姓「那拉」氏,由侍衛起家,一直在內廷當差,雖居高位,但勢力遠不敵索額圖。等到撤藩議起,索額圖反對,明珠贊成,就這一個意見上的分歧,成為失寵與得寵的關鍵。強者消,弱者長。彼此的勢力由分庭抗禮而凌駕以上,到三藩之亂將平定時,索額圖自覺無趣,請求解職;至此,明珠就幾乎沒有對手了。

余國柱因為是明珠的心腹的緣故,官運扶搖直上,康熙二十年年底,由左副都御史,外放江蘇巡撫;明珠的貪是出了名的,而余國柱則是他搞錢的第一號爪子,假公濟私,自己也颳了好多錢。這樣一個人到了富庶甲天下的江蘇,自然饒不過地方,到任不久,就上了一道奏摺,請求為蘇州織造,增設機房四十二間,製造寬大的緞匹,想趁此機會,增加織造經費,以便從中侵吞。

皇帝有個特別的想法,能夠容忍貪污,只要用心辦事就行;辦事不力而貪污者,才會獲咎。當然,又能辦事,又清廉的,必獲重用。對余國柱的貪污,他是知道的;雖不加以懲罰,但也不准他騷擾地方,所以降旨說道:「寬大緞匹,非常用之物,何為勞民糜費?所奏不準,並予申斥。」

這樣當了兩年多的江蘇巡撫,地方上怨聲載道,明珠深怕鬧出事來,而且又要他在京幫忙,因而建議將他內調為左都御史,留下來的江蘇巡撫一缺,由九卿「會推」。

九卿按資歷推薦了兩個人,一個是內閣學士孫在象,一個是浙江藩司石琳。奏報御前,皇帝對這兩個人選都不同意,特旨派一個人接任江蘇巡撫。

這個人就是剛當了四個月內閣學士的湯斌。

這時的皇帝正巡幸塞外,在蹕路的黃幄中,召見扈從的明珠說:「道學之可貴,貴在身體力行,見諸事實。現在講道學有名的人很多,仔細考究,大都言行相違。照我看,只有湯斌是真道學,說的話這樣,做的事也這樣。以前派他當浙江考官,操守極好。江蘇巡撫叫他去好了。」

恩命到京,無不意外;因為他除公務以外,從沒有私人的應酬,明珠在什剎海的巨邸,大門朝南朝北,他都不知道。這樣一個冷官,忽然會放作天下第一肥缺的江蘇巡撫,豈不可怪?

在湯斌自己,同樣也深感意外;然而更多的是感激知遇!捧旨涕零,又不免恐懼不勝;徹夜思維,決定用諸葛武侯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八個字,來答報君命。

「太太,」他跟他的馬氏夫人說,「我今年五十八了,還有這樣的機遇,是從古以來少有的。去日無多,一天要當兩天用,萬一死在任上,家事都要靠你主持。」

說到這話,即令有陞官的喜事,也不能遮掩湯夫人的哀傷,「好端端地,老爺說這話幹什麼?」她也是賢德剛正婦人,所以雖在垂淚,卻又毅然答道:「老爺請放心。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奉養婆婆,管教兒女,都是我的責任。」

「你能這樣替我挑起擔子來,真太好了。」湯斌欣慰之餘,又歉然說道:「四十多年夫妻,你不曾跟我享過一天福;如今到了蘇州,那裡是有名的繁華之地!」

一聽這話,湯夫人就懂了;帶些好笑的神氣說:「老爺當我這一趟想到蘇州去享福?真正是『門縫裡張眼,把人看扁了』!」

「是,是!夫人至明,下官請罪。」湯斌學著崑腔的道白,一躬到地。

不苟言笑的「老爺」,居然有此戲謔,在湯夫人的記憶中幾乎找不出來,不由得癟著嘴笑了。

「皇上要到八月底才能回京,我總要見了皇上才能動身;還有一個多月的工夫,正好把史稿趕一趕。」

湯斌自從當了明史館總裁官,任事更勇,負責撰寫天文志、五行志、歷志,以及正統、景泰、天順、成化、弘治五朝的群臣列傳,還有太祖本紀及后妃傳;明知一個月的工夫,絕不能完工,但卻不肯藉此推諉於人,依舊夜以繼日,孜孜不倦地趕寫。幸好長成的四個兒子,都能替得了他的手,抄繕、查檢之役,也省了他許多工夫。

九月初皇帝回京,立即召見湯斌;他磕了頭,謝了恩,只聽皇帝問道:「湯斌,你知道我為什麼派你到江蘇去?」

「臣愚昧,恭請聖訓。」

「吳中財賦之區,不過從前明以來,賦額就特重;如果地方官再予取予求,百姓就太苦了。你的操守我信得過,想來一定不負我的付託。」

「是!」湯斌答道:「臣已約束家人;到任以後,絕不敢妄取民間一文錢。」

「你居官清廉,境況清苦,我是知道的。我給你五百兩銀子,貼補你的家用。」

「臣清貧自守,蒙皇上天恩,使臣得以甘旨無缺;臣母亦感激皇上天高地厚之恩。」說著,便又磕頭。

「你的母親是繼母?」

「是!」

「這才是。」皇上表示嘉慰,「為人子的,奉養生身之母,是天經地義,談不到孝字;二十四孝,都是繼母。你到江蘇,能夠身體力行,自然可以移風易俗。」

「臣職司民牧,這一層不敢忽略。」

「聽說你從前在關中、嶺北,對振興文教,很用了些心,」皇帝說道,「吳中風俗奢靡澆薄,你這一次去,要替我著力整頓。」

「是!臣謹記在心。」

「你預備那天走?」

「臣請訓以後,立刻就走。」

「好!」皇帝點點頭,「我馬上也要動身了。」

這是說皇帝已下了南巡的詔令,目的是去看江浙的運河海塘;與漕運及農田有關的國計民生,但恐不免糜費地方。湯斌意念到此,便試探著說:「臣當星夜趕到任上,預備接駕。」

「我這次南巡,不是去覽江南之勝,你到了任上,傳我的話,不需過於舖張。」

「是!」湯斌異常安慰,「聖德如天,臣不勝欽服之至。」

「你下去吧!後天再『遞牌子』,我還有話。」

等湯斌退了出去,隨即便有侍衛來傳旨——這名御前侍衛名叫納蘭性德,是大學士明珠的長子,驚才絕艷,所作的詞,可比之於李後主,是皇帝最親信的貴族子弟;他奉旨傳示,御賜鞍馬一匹,彩緞十匹,白銀五百兩。於是湯斌敬謹拜受;具摺謝恩。到了第三天,又遵照皇帝的面諭,進宮遞俗名「牌子」的「綠頭籤」請見。

一早遞進牌子去,直到巳刻才傳諭進見;皇帝賜了三幅御筆的條幅,寫著幾首御製的詩,說是「見字如見我」。等湯斌謝恩退出,皇帝又命納蘭性德追了出來,撤了四樣御膳,命湯斌在南書房食用。

九月十一起程,先從陸路南下,十月初二到了淮安府清江浦,這是有名的一個水陸交會的大碼頭;已經有差官在那裡備了船在等了。

兩名差官是護理江蘇巡撫、江南江西總督王新命所派的,一個是文官,江寧府的通判王祚永;一個是武官,撫標——巡撫直接管轄的親軍遊擊李虎,帶來了巡撫的關防,八面可以先斬後奏的「王命旗牌」,以及人馬銀錢的四柱清冊及所有的重要文卷。

湯斌這就算接了印,設首案望北磕頭謝恩以後,立刻開始執行江蘇巡撫的職務,在船上細看案卷。六天六夜工夫,趕到蘇州,正式開印視事,第一件事是奏報到任日期,說是「自謂終老邱壑,蒙我皇上,召自田間,備員侍從」,五年之內,超擢為內閣學士,「自顧何人?遭逢聖主知遇之恩,亙古罕聞,感激涕零,常終夜不寐。」這是實話,從清江浦下船起,他就曾有兩天,徹夜治公。

在湯斌還不曾到任時,皇帝已在九月二十八,自京師啓蹕南巡,事先曾有詔旨,說明此行的目的有二;一是了解民生疾苦;一是察看河工——皇帝從親政以後,就以撤藩、治河、通漕之事,列為大政的首要,三藩之亂既平,皇帝決定要清除黃河潰決之患。

這一次南巡,先由陸路南下,十月初六到濟南,初八到泰安,登泰山巡覽;然後由大路向南,過臨沂在郯城駐蹕。

這裡是山東邊境,已臨近江蘇,一面驛馬飛報。湯斌與總督王新命,準備接駕;一面由河道總督靳輔,先期在郯城迎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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