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大半夜雨聲未停,荊軻卻不曾聽見。他平日想得太多了,臨事前夕,反沒有什麼可想——想亦無用!他隱隱然有這樣一個了解;該想的都想到了,若還沒有籌劃到的,即使此刻想起,也無法再作補救,而且徒亂人意,無益招害。因此,頹然一醉,早早入夢。

醒來時在天色將明未明之際,是吳舍長親自來把他喚醒的。對廣成舍來說,這一天是一年中很少有的一個重要日子,列國和屬國的使者,雖絡繹不絕於函穀道上,但被接待在廣成舍住的,卻並不多;在廣成舍安置的少數使節中,像燕國上卿荊軻這樣被格外尊重的,更是罕見。這就是吳舍長所以特別巴結的緣故。

從半夜裏起,廣成舍就有人起來了,雞聲初鳴,吳舍長亦已驚醒;等喚醒荊軻時,滿舍燈火通明,就像要辦什麼了不起的喜事一樣。

張開眼,有一片華麗的氣氛在迎接;荊軻覺得這一天的開始便是個好兆頭,所以高興得很。跟吳舍長相互道了早安,有人伺候著盥沐,換上簇新的冠服;然後吳舍長又親自來請了去朝食。

「等秦副使來了,一起吃吧!」

「秦副使早就起身了。」吳舍長說,「我叫人去請來。」

在等候秦舞陽的那一段時間中,荊軻跟吳舍長閒談著;他向居停道謝招待的盛意,因為他自己知道,這一去是不會再回到廣成舍來了。

吳舍長如何猜得到他的心思?受寵若驚地遜謝了一番;緊接著又向他致賀:「荊先生今天覲見大王,必蒙上賞。晚上我再置酒恭賀;只怕一出宮就有名公巨卿相邀,一時還輪不到我。」

「那裏的話?」荊軻笑道:「今晚我一定叨擾。」

「那太好了。喔,」吳舍長突然臉色一正,「我還忘了告訴荊先生,據我所知,大王今天是以大朝儀接見,朝服、設九賓,那真是罕見的殊榮噢!」

這個消息頗出荊軻的意料,但不論真假,此刻唯有表示謙虛:「果真如此,實在是逾份的恩寵了!」

「從前趙國藺相如獻璧,也是朝服、設九賓的大朝儀,他也是住在廣成舍。說起來也是一段佳話!」

荊軻笑了,但笑過之後,必中又不覺惻然;藺相如獻璧弄得不歡而散;今天的大朝儀中所生的事故,比當年不知嚴重多少倍?秦法嚴峻,株連所及,只怕這位善飲健談的吳舍長,明日此時,再不能像此刻這樣高興和得意了。

然而這惻隱之心,一閃而過,根本未在他心頭留下什麼痕跡;反因此而使他想到要照顧自己人,得趁這不多的時間,早作打算和安排,於是略略想了一下,說道:「今天可算是燕國的好日子。我那些從人,平時不得休閒;既然今天我要入宮,他們在舍中也沒有什麼事,我想給他們一天假期。應該先跟你說一聲。」

「好說,好說!」吳舍長答道:「如果要到哪裏去逛逛,我可以派人領路。」

「那要看他們自己的意思了。」

正說到這裡,秦舞陽就召而至,他也穿戴得整整齊齊,可是氣色卻不甚好;荊軻自然關切,只不便當著吳舍長問他。

朝食完畢,吳舍長先行告退。禮官未來,還有時間作最後的交談;荊軻不願錯過這珍貴的片刻,趕緊招招手叫秦舞陽坐近身邊,匆匆問道:「昨夜睡得如何?」

秦舞陽思前想後,一宵不能安枕;但此時不肯說實話:「還好。就是雨聲吵人!」

荊軻也知道他不全是真話,便特別加以安慰:「一切有我,萬無一失。你放心好了!」

但就在荊軻自己說了這一句話以後,心頭靈思閃現,雖只如石火電光的一暼,他已把握住了一個概略。這新的看法,究竟似是而非,還是不滅不磨的正理?他一時無從去判斷,不過,他覺得在此刻說與秦舞陽,恰好用來鎮靜他的栗六不寧的情緒。

於是他拿一隻手按在秦舞陽肩上,儀態尊嚴,而眼中是慈愛的光芒,兼有傳道解惑的嚴師和寬容體貼的慈父的豐神;這使得秦舞陽在心理上便先有寧貼的感覺。

「舞陽!」荊軻用很低但很清晰的聲音說:「多少天來,你朝夕在心,魂牽夢縈的一個念頭,就是唯恐失敗,唯恐辜負了太子對你的識撥提攜,是嗎?」

「荊先生自然早就看出來了的。」

「是的。我早看出來了。我一直想辦法在叫你莫怕,在想辦法助你成功。現在,我才知道我錯了!舞陽,今日之事,成功固然是成功,失敗也是成功!」

秦舞陽精神一振,就像一個拿不定主意做什麼便什麼也不做的人,突然遇到一件離奇的事,不自覺地會整頓全神去注意一樣。

「一葉初落,便知天下皆秋,這要靠智者的推想;可是一聲震動天地的春雷,就是穴居蟄處的蟲虺,也知道嚴冬已經過去,可以開始活躍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秦舞陽不能甚解,只直覺地答道:「你是說,今日之事,便是一聲春雷!?」

「是的!一聲春雷!只要把雷劈了出去,驚天動地,四海皆聞。這是一個消息,帶給所有反秦抗暴的人,告訴他們,行動已經開始了。不管你我成功、失敗,效用是一樣的!任姜會把整個事件透露出去,一傳十,十傳百,叫所有的人知道,暴力不能統治人民,暴君也不必畏,不管他護衛如何森嚴,不能免於被刺、被殺。一次不成功,第二次還會有人來。」

「一定的。」秦舞陽急促地插口:「一定還有人饒不了他!」

「沒有一個人肯饒他!今日之事,表明了什麼?表明了人人把這個獨夫恨入切骨!」荊軻激動了,緊捏著拳,使勁地搖晃著,「只要能反掉這個獨夫,反掉這個暴虐的政權,無不樂於捐生!田光先生,樊將軍,還有公主——你以為公主是殉情嗎?不完全是!最主要的是,她用一死來激勵我,激勵我反秦。這一份堅決的鬥志,都要由你我今天來表現;只要表現出來,咱們就算成功了!」

如疾風驟雨的這一番話,把秦舞陽聽得目眩神迷,在心頭啟發了無數想法;他覺得自己一下子變得複雜了;更驚奇於自覺一下子變成個大人了!

「唉!荊先生。」他說話也居然是成人的口氣了,「這番道理,何不早跟我說?」

荊軻笑了,「你莫責備我,我也是剛想通。」他又問,「你現在覺得心裡如何?」

「我只想著把那一聲雷劈響些!」

「一定響。不會是個悶雷!好了,閒話少說,我們再把未了之事來檢查一下。」

未了之事,只是那數名從人的安全。秦舞陽已經按照任姜安排的計劃,祕密囑咐了為首的人。此刻所還要叮囑一句的是,荊軻已經在吳舍長面前說了,放他們一天假。這樣,對他們的悄悄脫走,更為方便。但放假的話,必須讓他們知道,才不會彼此言語不符,露出破綻。

這件事談完了,荊軻又問:「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再想一想!」

「其餘都是身外之事,不必管了!」

「那就走吧!趁禮官未到,還可以靜靜休息一會兒。把心定下來。」

「是!」秦舞陽挪一挪身子,重又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舞陽就在這裡拜別了!多蒙荊先生教誨提攜。圖報無日,只好在此道謝了。」

秦舞陽說得很從容,是有長進了。這一絲欣喜,掩蓋了訣別的悲痛;雙手扶起他來,出了廳堂,各回自己院裏。

屬於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在此最後一刻,荊軻要作最後一遍的檢點;第一大事是那包毒藥,伸手摸一摸,依舊在貼胸的那個口袋中,拿了出來,打開紙包,送到唇邊;突然想起,夷姞在嚥氣以前,曾特別要他注意藥力發作的時間,她死在黃昏將近,而據她自己說是在中午服下的藥。照此算來,此時服藥,日中可以見效,萬一那時候大事未畢,毒發身亡,這才真是該死了!

差一點鑄成大錯!荊軻細想一想,驚出一身冷汗。但也因而明白了夷姞何以挑了服毒這個方式來結束她自己的生命的原因;她是為他作一種試驗,不但要試出毒性如何,還要確定藥力發作的時間,好讓他易於控制。

用心如此精細,正證明了她對他的愛心的深厚。他又想到她在人世間最後的一句話:「我先走一步,泉下相見。」現在,重見的時候不遠了;回想易水嗚咽,斷腸一別,這中間多少難捱的日子,畢竟也過去了,如今「泉下相見」,攜手相看,她不知道會如何歡喜?這樣想著,荊軻神魂飛越,把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忘掉了。

忽然,門上剝啄數下,荊軻愣了一會,才想起此是何時何地?趕緊定定神,答道:「那一位?請進來。」

門推進來,是任姜!

一見她,荊軻有些心慌,怕她會激動,會哭,所以一時變得木然怔視,不知該如何應付?

任姜也不知說什麼好?她正全力掙扎著,把摧肝裂膽的悲痛壓下去。她怕自己會忍不住眼淚,一直不敢來;但不見這最後的一面,卻又無論如何不能甘心;所以是大著膽來的。她只要看一看荊軻,把最後的一個印象,深刻在腦中,留作回憶。但是,見著了他卻又捨不得離開了。

終於是荊軻開口說了話:「我要進宮去了!」

「我知道。」任姜低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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