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燕市平靜如常,黎民百姓中,沒有人知道一件關乎國家存亡的大事,已經發生。

只有西城的關吏,心知有異。前一天,他剛奉到嚴令:非執有新頒的關符,不準出城。而就在第二天一早,絡繹不絕駛來了許多「路車」,馭者都持有東宮特頒,免予檢查的符令,同時車帷遮得極其嚴密,所以不知道裡面坐的是什麼人?不過,可以料定必是貴人,因為「路車」是公卿大夫和將帥所用,裝飾極其華美,只是那些原該插在車上的五光十色的旗幟,卻都捲而未用,悄悄地驗了關,直駛出城,一指往南。

往南不遠,便是作為燕國京城南面屏障的易水。「路車」到此,都停了下來。車中貴人麻衣如雪,一個個都無笑容,默默地聽從東宮執事的引導,上了渡船,冒著勁急的西風,往對岸駛去。

對岸有一片房屋,那是燕國專為招待過往賓客下榻之用的「傳舍」;燕國赴秦的專使荊軻和秦舞陽,將從這裡出發,循陸路西入咸陽。

白衣冠的貴人,以及不是貴人,而為荊軻好友的武平、高漸離、宋意,都早就到了「傳舍」,他們是來送行的,但亦等於送葬,所以一律服孝,生離而兼死別,有著雙重哀傷的心情,每一個人都是端然默坐,以致偌大一座廳中,靜寂如死,偶爾聽得有欷默之聲,雖打破了死寂,卻越發使人覺得心頭沉重,鬱憤難宜。

「來了!」不知是誰說了這麼一句,聲音極輕,但沒有一個人未曾聽見。

於是大家一齊都站了起來,往廳後望去,廳後即臨易水,再望過去,衰草黃塵,迢遞直到天際,西風呼嘯著捲過葉葉蘆葦,催動拍岸的驚濤,搖晃著帶來一艘特大的渡船,船中是荊軻、秦舞陽和太子丹。

白衣冠的賓客自動在岸上排成兩列,俯首迎接致敬;東宮舍人親自繫好了船纜,搭好跳板,在太子丹引導之下,荊軻和秦舞陽都上了岸。他們的步伐,一個從容,一個輕捷,——輕捷的秦舞陽,雙手捧一個封固嚴密而髹漆得十分光亮的木匣,那裡面是樊於期的首級,背上斜背一個飾著美玉的長形錦匣,其中藏著督亢地圖和徐夫人匕首,「有勞各位跋涉,心感不盡。」荊軻很恭敬地說,同時視線逐漸掃過所有的賓客,最後落在武平身上。武平已激動得無法抑制了,但是那肅穆莊嚴的氣氛,對他是一種束縛,他無法越班出列,說他要說的話。

「荊卿!」早已退隱林泉,不問國事的太傅鞠武,顫巍巍地叫了一聲,便禁不住老淚縱橫,也無法再往下說了。

荊軻趕緊上前扶住他的雙手,想找一句彼此會心,足以安慰他的話,偏偏一時想不出來,低頭半晌,只說了句,「太傅,請安心頤養!」

「是,荊卿,全要託你的福!」

「都請進去吧!」東宮舍人在一旁說,「西風甚厲,這裡不是深談之處。」

於是,經過一番揖讓,終於還是荊軻領頭,在東宮舍人引領之下,進入傳舍大廳。兩位主賓,由太子丹陪伴著,背臨嗚咽的易水,面南而坐,其餘賓客,按照官位年齒,依序列坐在東西兩面,都是肅然無語,用沉默來表示他們對荊軻的最大的,也是最後的敬意。

行過一巡酒,該做主人的太子丹說話了。

「荊卿!」太子丹以略帶嘶啞的聲音,吃力地說:「你知道我此時的心境,不是語言所能表達的!」

荊軻點點頭,招呼著秦舞陽說:「舞陽!你我藉此一爵酒,謝太子平日相待之厚。」

「是!」秦舞陽有些受寵若驚似地,回答得極其響亮,舉爵的手,由於興奮的緣故而微微發抖,以致把酒潑了出來,但沒有一個人覺得他是失儀而可笑。

荊軻也從容地乾了酒,並且拈了一粒松仁放在嘴裡咀嚼。

「荊卿!」太子丹又躊躇著說:「今日一別,音訊難通,可還有什麼話交代給我?」

這是問他可有遺言?荊軻不由得有些心驚:定一定神,輕輕答道:「請善視公主!」

「這!這盡請放心。」

「勸她早嫁!」荊軻的聲音越發低了;低得僅僅能讓太子丹一個人聽見。

「我明白你的意思。」太子丹深深點頭,顯得相當感動;想了想,含蓄地說:「那也要看她自己的意向。」

荊軻不便再往深裏談了,只特別重複一句:「但願太子明白我的意思,便無遺憾了。」

「你請放心,我盡力勸她。」太子丹又問:「還有呢?」

「武平,請賜照拂。」

「不僅武平,凡是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一切都在我身上。不勞囑咐。」

「這真感謝不盡了。還有一個人,請太子留意——蓋聶!」

「喔!」太子丹極注意地問:「蓋聶如何?」

「他也許還會來。但此來不見得會是好意;此中緣由,我跟公主談過,問她便知。我請太子特別留意的是,不要因為他來意不善而有所排斥。人才難得!」

「好!我問了夷姞再說,總之,我照你的意思辦就是了。」

「再有就是昭媯。此事亦請問公主。我想,她總有明白的一天,重回燕國,亦請善視。」

「我記在心裡。還有什麼話?」

「沒有了。」荊軻看著秦舞陽說:「你有什麼事要求太子替你辦,也趁早說吧!」

「我沒有。」

「舞陽!」太子丹介面說道:「我倒有句話,此一去務必尊敬荊先生,唯命是從,你若肯聽我這句話,乾了你那一爵酒!」

「這也要勞太子囑咐嗎?」秦舞陽笑著舉起面前的酒,一吸而盡。

「好!」太子丹舉目環視著,向一堂的賓客示意,向荊軻敬酒話別。

於是,從鞠武開始,依序向荊軻和秦舞陽舉爵致意,有的表示敬仰,有的預祝成功、有的叮囑保重、有的依依惜別,但都抑制著自己的情緒,不肯道出死別的淒慘哀痛。輪到宋意了,他與高漸離一起離席,高漸離手裏抱著他的築。

這兩位是布衣故人,結識於窮困之時而都評以必成大器,荊軻另有一番感激的心情,所以相見之下,比與對燕國公卿大夫周旋的禮節,又自不同,他自席間,一躍而起,雙手分執著高漸離與宋意的左右臂,凝視無語,而眼眶卻有些潤濕了。

「咱們至少有兩個月未曾見面了吧?」宋意找了句話說,打破了難堪的沉默。

「是啊!」荊軻歉然答道:「今日分手,別無所憾;只覺得咱們弟兄,平日聚會的時間太少了。」

「形隔而神契。荊卿,你必能想到,你在旅途之中,並不寂寞,我們的心都縈繞在你左右。」容顏慘淡的高漸離,招著宋意又說:「他的歌,你怕未曾聽過,今天有一首驪歌送你!」

這使得荊軻有著小小的意外的驚喜,「喔!我真不知道宋兄善歌,得你的築相伴,越發名貴,足以壯我行色!」

於是,執役從人移來一方蓆子,居中放下,高漸離正席端坐,面前置著他的築,取出擊築的小木棍,略略調一調弦,弦響清越,築形似琴,而築聲與琴聲的沖和幽遠,卻大不相同。

精於音律的荊軻,只聽這數聲,便已辨出音調,問道:「是『變』聲?」

「變」是「變徵」的簡稱——雅樂只有宮、商、角、徵、羽五音,恰配琴的五弦,自鄭、衛新聲,播傳列國,令人忘倦的俗樂,大行其道,五音已不足用,因而另創兩音:「變宮」和「變微」。變宮簡稱為「閏」;變徵則直截了當稱做「變」。但這兩音,實在也很少用,何況聽高漸離調弦的聲音,似乎純用「變」聲,所以荊軻微覺詫異。

是的,荊軻對聲音的感覺,是完全正確的。高漸離此時所奏的新曲,純用「變」聲,一則為了向知音致敬,再則是非用「變」聲,無以發洩他內心的情感,因為「變」聲哀怨淒苦。

第一聲是不按弦的散聲,如雁唳猿啼,令人慘然不歡,心弦被抑又放,高漸離在築上擊出深秋向晚的風雨,而隱隱似雜有嫠婦﹡夜泣的聲音,然後風聲漸消,轉為瀟瀟細雨,簷前滴答;而喪夫失子,窮愁無告,一盞孤燈,吞聲飲泣的淒涼景象,都刻劃在每個人的心頭了。(﹡嫠婦,寡婦。)

低沉的弦聲忽然微微一揚,旋即一抑,彷彿一個人哭得過於傷心,突然抽噎似地,就在這頓挫之間,宋意用抖顫的哭音唱道:

「驪駒在門……。」

「門」字剛剛發聲,突然間一聲淒厲的長號,把築聲和歌聲都打斷了。

沉浸在無限淒涼之中,一顆心近於麻木的荊軻,突然驚醒,茫然地看著——一張好熟悉、好怕人的臉,虯鬚糾結,涕淚模糊,一隻毛茸茸的手按著自己的嘴,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睜得極大,是一種自覺做錯了事,驚恐悔恨得不得了的神情。

怔怔地對視了一會,荊軻終於一下子想起來了,那是武平。同時他也發現,垂淚的不止武平,一堂賓客,除卻秦舞陽以外,無不是淚流滿面。

荊軻倏然心驚,自覺豪氣消沉,有滿懷難以形容的鬱悶,渴望傾瀉,於是他拍一拍高漸離的肩頭,大聲說道:「昔日的慷慨何在?」

這一句話,啟開了高漸離的記憶之門。在荊軻得遇田光之後,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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