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過三五天的功夫,有關夷姞的流言,便在荊館、皇宮、東宮這三處之間,沸沸揚揚地傳了開來。當然,沒有人敢公開談論,但交頭接耳的低語,往往更為可怕,其中最駭人聽聞的是,說公主已經懷孕在身了。

這個流言傳到太子夫人耳朵裏,嚇得冷汗直流,幾乎昏厥;她只想到必須瞞住她丈夫,於是密密傳諭,不準東宮的任何人在太子面前談論公主的一切,違者處死。倒是夏姒有些見識,她認為這個命令是沒有多大用處的,因為太子會在東宮以外得到消息,同時,她也深深懷疑,此項傳說究有幾分真實?

「那麼,你說怎麼辦呢?」

「有個最簡便的辦法,把季子找來問一問。」

「嗯,嗯!」太子夫人深以為然,「不過,倘或季子不肯說實話呢?」

「這樣緊要的事,她豈敢不說實話?夫人再不放心,還有一法。」夏姒獻計,「不妨陳設刑仗,嚇她一嚇!」

「嚇一嚇她倒不妨。但萬一嚇得她胡言亂語了呢?你知道她那一句是實,那一句是假?」

夏姒嘆口無聲的氣,太子夫人真是老實無用得叫人可憐可笑!想了想,只好自告奮勇了,「這樣吧,我先悄悄兒去問了季子以後再說。」

這個建議,為太子夫人接納了,事不宜遲,夏姒當時便銜命去找季子,打聽實情。這裡,太子夫人憂心忡忡地等候消息,真有度日如年之感。到了下午,實在沉不住氣,正想另外遣人去催夏姒,只見宮女紛紛傳報,說太子大發雷霆,不知為了什麼,把東宮舍人下了在監獄裡。

那舍人是太子夫人的表兄,東宮的內戚,又是太子最親近的侍從,若非犯了重罪,決不致於下獄,所以太子夫人關切得很,親自趕到書齋去探問消息。

聽說只不過是發了一道東宮專用的關符,她倒詫異了:「那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啊!」

「哼!」太子丹冷笑道:「做公主的人,白天出城,到深夜才回宮,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嗎?」

這一說,太子夫人才算完全明白,怪不得他要大發雷霆,然而卻是遷怒,「如果是公主要關符,東宮舍人豈敢不給?你也得想一想人家的難處!」太子夫人又宛轉勸道:「即使他罪有應得,你也還要顧到妹妹的臉面!」

這句話不說還好,說了反而勾起太子丹的怒氣,嘿嘿冷笑著說:「你還替她顧臉面?她自己又何嘗想過,該顧到公主的臉面!」

太子夫人不敢再說。心裡卻又為夷姞擔心了,不知外間有關她的流言,他聽到了多少?若是懷孕之說屬實,更不曉得他會怎樣地暴跳如雷?萬一把醜事掀了開來,一向爭強好勝的夷姞,羞愧難當,任何不測之禍,皆可發生;而荊軻呢,可能會因愛成仇,使入秦之計,歸於泡影。這下子,真會搞得天翻地覆,滿盤皆輸了!

越想越怕,太子夫人不由得身體發抖。太子丹看在眼裏,疑雲大起,「怎麼回事?」他用極嚴厲的聲音問:「你一定有極重要的事瞞著我!」

「沒有!」太子夫人斷然決然地回答。

「那你為什麼害怕?你自己去看你的臉色!」

「是的,我害怕!」太子夫人鼓起勇氣說,「我是替你害怕。」

「替我?」太子丹想了一下,大聲吩咐:「都退出去!」

夫婦摒人密語,氣氛又自不同,太子夫人覺得就是說錯了話也不要緊,倒反能從容進言了,「我怕你不能忍耐!」她垂涕而道:「傷了兄妹的感情,也傷了朋友的和氣,那怕你待荊先生有千般好處,只這件事處理失當,把過去的好處,便都折了!」

這最後一句話,擊中了太子丹的要害,怔怔地望著妻子,好久說不出話來。

一看說動了他的心,太子夫人的膽便大了,趁這機會,可以作個試探和埋伏。便又說道,「外面有許多關於妹妹的流言……。」

「喔!」太子丹像突然驚醒了似地,打斷她的話問道:「什麼流言?」

「你莫心急!」太子夫人很沉著地回答,「我已經叫夏姒去打聽了。其實虛實,尚不可知;我是不信有那回事的。但如萬一證實,你必得忍耐,鬧出亂子來,難以收場。」

「說了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太子丹焦躁地跳腳,「吞吞吐吐,真把人急壞!」

「你看,你這樣子,我就怕跟你說話。」

太子丹長長地喘了口氣,坐下來點點頭:「好,我答應你,我不鬧。你慢慢說吧。」

「說妹妹,」太子夫人異常吃力地擠出了三個字:「有孕了。」

「啊!」太子丹渾身一抖,臉色灰敗如死;把眼閉了起來,不住喘氣。

太子夫人原以為他或會咆哮如雷,想不到竟是這樣子,由於猜不透他心裡是如何想法,反倒更惴惴不安了。

突然間,外面嬌聲傳呼:「公主到!」

太子夫婦都緊張了。側耳靜聽,隱隱有衣裙綷地的聲音,彷彿步履極其急促。太子夫人心裡著急,這是他們兄妹相晤最不適當的一個時機,一見面非發生嚴重衝突不可,於是緊大聲向外吩咐:「請公主到我院裏去坐!」

「不必!」太子丹緊接著說,「既然敢來,當然問心無愧,我倒要聽聽她如何說法。哼!」

太子丹是負氣的話,太子夫人卻被提醒了,夷姞這時候來,自然跟夏姒的去有連帶關係,「既然敢來,當然問心無愧」這句話,說得真是一點不錯!

於是太子夫人笑逐顏開地迎了出去。夷姞已走進院門,她身後跟著季子和夏姒,夏姒遠遠地搖一搖手,得到這一暗示的太子夫人,越發寬心了。

「嫂嫂!」夷姞站住腳問道:「哥哥呢?」

「在裡面。」太子夫人一面回答,一面注意她的臉色——她臉上正氣凜然,但也含著怒意。這叫人有些不能放心,可也無可如何了。

進了門,夷姞行了禮。然後是季子叩見太子。

「你跟夏姒都到院子外面去等著,不招呼你們,不許進來。」

「用不著如此!」夷姞介面,「我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一聽這話,太子丹的眉眼唇角,立刻便都舒展了,「也罷!」他說,「你們還都在廊上伺候著!」

「是!」季子和夏姒雙雙答應,並且都向太子夫人看了一眼,然後退了出去,把門關上。

太子夫人領會了她們的眼色,知道夷姞正在氣頭上,要當心言語差池,惹翻了她的脾氣。因此,趕緊搶在她丈夫前面開口。

「妹妹!」她安慰地說:「你莫為那些流言氣惱,我跟你哥哥都知道你沒有什麼!」

「流言雖然可氣,不如自己親人可氣。」

這話不妙!太子夫人強笑著說:「妹妹,你在生我的氣麼?我叫夏姒到你那裏去,也不過是讓她問問季子,是怎麼回事?沒有別的意思,你別生氣。」

「我氣的不是你。」

這明明是說到哥哥身上來了。太子丹一向鍾愛幼妹,而且看她那理直氣壯的神情,心知受了好大的冤屈;所以此時不但怒氣全消,還有濃重的歉仄,於是抓住話柄,笑嘻嘻地介面說道:「然則氣的是我。怎麼氣壞了你?說給我聽,我給你消氣。」

聽了他這幾句話,夷姞無法發作了,但也不能就這樣容易消氣,便故意轉臉埋怨太子夫人,「嫂嫂,你也太好說話了,就讓哥哥隨便欺侮令親麼?」

「好了,好了!妹妹,」太子丹以快刀斬亂麻的手法,結束了這場糾紛:「我馬上叫人把他放出來!」這所謂「他」,自然是指東宮舍人。夷姞總算心裡舒服了,定定神,平心靜氣地說道:「哥哥、嫂嫂,我還有句話要問:你們可信得過我的心?」

「那還用說嗎?」

「妹妹!」太子夫人也說,「你也該信得過你哥哥和我。有話儘管直說。」

「是!」夷姞垂著眼,淒然下淚,但終於抬起頭來,咬一咬嘴唇,侃侃直陳:「我深知哥哥不願我跟荊先生見面的原因,第一是怕栓住了他的心,誤了入秦的大計,其次是怕鬧笑話,出醜聞。如果僅是這兩點,那麼,我請哥哥不必自尋煩惱,儘管放心好了!荊先生是英雄,言出必行,決無翻覆;荊先生也是君子,不欺暗室,以禮自持。至於說我自己,又豈是那不顧大局,不知羞恥的人?哥哥,嫂嫂,信得過我這些話嗎?」

說得如此透澈而堅定,太子丹那還有絲毫疑惑?不住點著頭說,「我信,我信!」

「既如此,我就再說下面的話。」夷姞變得激動了,「養育我的是父母,關切我的是哥哥、嫂嫂,可是,天地之大,真正了解我、尊重我、跟我一顆心相合的,只有一個荊某!鬚眉丈夫的交往,常說:『國士待我、國士報之』;『得一知己,死而無憾』——男女之情,又何嘗不是如此?荊先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有限了,我要盡力叫他過得快活,盡力陪他在一起,這便是我對他的報答,也是替哥哥、替燕國對他的報答。今天,我把話都說盡了,如果哥哥諒解我的心,以後就不要再干涉我的行蹤!」說完,深深下拜,是一種預先請罪的表示。

太子丹沒有想到她能把兒女私情,用這樣一番道理來解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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