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早起來,荊軻便傳下一句話去,這一天概不見客。這是他在昨夜聽說夷姞等了他一整天以後,所作的決定。他有三天沒有見到她了。這是最近個把月中,還是第一次隔離得這麼久,想像中倒彷彿過了幾年似地;此刻,他不但渴望著見到她,而且他深知她一定也是這樣的心情,所以他決定什麼事不做,什麼客不會,特意把這一天功夫,專門留給夷姞。

陽光已曬到牆腳,照平時的慣例,她該要到了。在延曦閣前,一直向東凝望著的荊軻,始終沒有發現夷姞的車子,漸漸有些沉不住氣了,他不能靜下來,一定得找些事做,而所做的是什麼事?卻又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朦朧地感覺到,天地雖寬,沒有他存身之處。

「怎麼弄了一地的花瓣?」

突如其來的聲音,把他嚇了一跳,定眼看去,是昭媯在他面前。再看一看地上,落紅狼藉,灑了一地的桃花瓣。

「好端端地,你把這些桃花都掐了下來幹什麼?」昭媯揀起一朵揉爛了的桃花給他看。

這才使他隱隱約約想起,曾伸手採擷過無數桃花,「我想得出神了嗎?」他疑惑地自問。

「只見你不住往東邊望,誰知道你是想什麼想出神了?」昭媯酸溜溜地說。

「我在盤算大事。」

昭媯微微一聲冷笑,叫了人來掃地,自己卻轉身走了。

荊軻這時才警覺,自己的行為失常得厲害,他平生不知遭遇過多少次的憂患,大至性命出入,小至衣食不繼,然而他都能維持一個平靜的心境,決不會焦急得方寸大亂,連自己做了些什麼事都不知道。

而現在居然出現了這樣的情形,只是為了夷姞的緣故。她真有這麼大的魔力能使自己如此顛倒?荊軻這樣自問著,開始感到事態嚴重;因為他已領受到情絲束縛的力量是如何可怕。

怎會到了這等地步?他驚疑不定地在想;回顧往事,腦中所浮現的,盡是夷姞的影子,輕顰淺笑,正反斜側,每一個影子都是如此動人,如此真切;真切得就像此時親眼目睹一般。

是什麼時候開始愛上了她的呢?深深困惑的荊軻,一時還沒有功夫去細思這個疑問;當前的難題是,以後怎麼辦?明明是個難題,他卻以極簡單武斷的想法去處理:斷然決然地否定了自己是在愛著夷姞。這一下,他便不必再盼望她了,心裡也似乎覺得輕鬆自在得多了。從延曦閣下來,吃了飯,思量著出去走走。於是吩咐備馬。

「不等了麼?」昭媯說:「公主若是下午來了,豈不又撲一場空?」

他聽得出來,昭媯語帶譏諷,懶得理她,鼻子裏哼了一聲,往外就走。但走不了三、五步,他不由得站住腳琢磨,夷姞要來,當然打點了無數的話,要向他傾訴;興興頭頭,一腔熱念,結果落得個冰清鬼冷,那份抑鬱失望的滋味,可真難以消受。而況昭媯對夷姞的態度,越來越不妙了,萬一說兩句閒言閒語,夷姞不好意思發作,只好硬忍下去,堂堂一位公主為了他來受這份委屈,叫人心裡怎麼過意得去?

於是荊軻發覺自己的勇氣和決心,都在動搖了。那一縷不可捉摸、不可聽聞的情弦,原以為憑自己心中的慧劍一揮,還不是信手而斷?誰知它比世上任何事物來得堅韌,慢慢地熬煉,也許還有擺脫的一天,說是能夠一揮而斷,那簡直是妄想。

這一想,荊軻不由得泄了氣,「算了!」他搖搖頭,「我不出去了。」

「哼!」昭媯又是一聲冷笑。

荊軻心裡冒火,但他馬上警告自己:不可遷怒!怒氣只要一受頓挫,便難發作,當然,他也不會有什麼笑臉給她看,走出去坐在一株古梅下的一方大青石上,那個位置斜對大門,夷姞一來,他立刻就可發現。

但奇怪,等到晚也不見夷姞的蹤影。先是怕她來了。不知如何應付,在梅樹下左思右想,總覺得難以擺佈,唯有盼望她不來,才得清靜省事。等到她真的不來了,他卻又大為悵惘,一顆心七上八下,不知什麼事攪得不安,只覺得食不甘味,坐不安席,做什麼事都不對勁。

看他那樣子,昭媯心裡也有氣,但也有等量的憐惜,冷靜下來想一想,此一刻正是收服他的好機會,於是打起精神來敷衍荊軻,視線片刻不離他左右,只見他有跟她說話的意思,便先笑臉相迎。笑容裝得太久,嘴角和兩頰都有些發酸了,荊軻卻只是喝著悶酒,沒有跟她說一句話。

「到底為了什麼?」她終於忍不住了,「這樣子悶悶不樂!」

「你也太難了!」荊軻不加思索地答道,「什麼都要管!」

「不是我愛管閒事,你這樣子叫人看了難受。」

「你可以不看。」

他的聲音極平靜,唯其平靜,更顯得無情,這個釘子把昭媯碰得氣壞了,扭轉身就走,連屏門都未關。荊軻有些茫然,回想了一下自己所說的話,才發覺那是怎麼回事。匆匆起身,趕了出去,大聲叫道:「昭媯,昭媯!」

昭媯不知那裏去了,另外來了兩名在聽候差遣的女侍。

「你們去把昭媯找來。」

昭媯終於被喚回來了,眼圈紅紅地,一臉的委屈,跪下來替荊軻斟酒,卻嘟著嘴,那副樣子看了叫人好笑。

「昭媯!」他握住她的手,溫柔地問道:「幹什麼生那麼大的氣?」

「你自己知道!」她板著臉回答。

「你這麼一說,我們真個要好好想一想。」

他真的深入地去想了。他知道昭媯的心情,東宮不能回去,只一心巴望著他,因而對夷姞懷著妒意,這樣下去,萬一鬧出事來,夷姞的面子上會弄得很難看,倒要早早作個了斷之計。

念頭一轉,突來靈感,「昭媯!」他說:「你容我靜一靜,通前徹後盤算一下。回頭你到我那裏來,我有很要緊的話跟你說。」

昭媯莫名其妙。但不能不聽從,悄悄退了出去,等把裏裏外外,例行的家務料理完畢,才又去見他。就這時有人來報,說有客來拜訪。

已將就寢的荊軻,大為詫異:「這麼晚了,還有客!」

「是的,說是榆次來的。」

「榆次來的?」荊軻一躍而起,「快請,快請!」

這一下,昭媯自然顧不得談自己的事,先忙著替荊軻招待賓客要緊,可是,來客是何身分呢?得先問清楚了才好著手。

「必是一女一男……。」

「還有女客?」昭媯詫異地打斷他的話問。

「是師弟二人。女客就是鼎鼎大名的徐夫人,太子特意禮聘來的,男的是她的弟子,名叫孟蒼。」

「喔!」昭媯想了一下說,「既是遠道而來,必定還未用飯。」

「對!」荊軻說道:「即刻叫庖人備膳。」

「今夜想來要安歇在這裡。把那位徐夫人安置在延曦閣中吧!」

「不好!」荊軻立即提出反對,卻未說明反對的理由,只說:「客房多得很。除了延曦閣,你挑最好的地方供徐夫人下榻。」

昭媯不便作何爭執,答應一聲,自去準備。荊軻也隨即檢點了衣冠,出廳迎接。

剛走到廳前,只聽車聲轆轆,沿著甬道駛來三輛雙駕的車子,第一輛是圍車,御者是個高大的青年,荊軻眼尖,看出他就是孟蒼。

等車一停,荊軻迎上去匆匆招呼一聲,隨即又問,「尊師呢?」

「在這裡!」車帷一掀,徐夫人露面了。

荊館的兩名女侍,急步上前,把徐夫人扶了下來。她仰起頭來,歡暢地舒了口氣:「可終究到了地頭了!」然後含笑寒暄:「荊先生,一別三年,不想又得聚會。」

「是啊!」荊軻就著燈光看了看她的臉色,「夫人清減得多了。這三年——。」

「唉!」就在他略一遲疑之際,徐夫人嘆口氣說:「一言難盡,這裡不是說話之所。」

「是,是。請進來,先息一息。」

這時昭媯也趕來了,招呼著徐夫人先去更衣休息。荊軻親自接待孟蒼和另外兩名同行的人——也是有名的冶工,徐夫人聽說燕國要大量鑄造刀劍,特意物色了來的。

等客人們撣一撣土,洗一洗臉,征塵初卸,庖人已經備好晚膳,荊軻相陪入席。第一天見面,還談不到正事上去,只說些旅途的情形,徐夫人告訴荊軻,他們自井陘東來,折而北上,山路崎嶇難行,經過趙國邊境,還要防備秦兵的盤詰騷擾,所以一路不能按常規歇宿,也因為如此,這一天才錯過了驛宿,深夜相擾,十分不安。

「那裏的話?」荊軻也有歉意,「倒是我疏忽了!原知夫人就在這幾天要到,我早該派人在邊界迎接。」說著向徐夫人、師弟和那兩名冶工,一一敬了酒。

等荊軻歸座,徐夫人喊道:「孟蒼,你代我為荊先生進一觴。」

「是!」孟蒼起身,趨向荊軻席前,敬酒必有一番說詞,他卻是個拙於口才的人,捧著酒倒有些發楞了。

「荊先生!」徐夫人在一傍說話:「亡國之人,窮無所歸,託庇蔭下,還求多多照應。孟蒼,你說:請荊先生多看顧我們娘兒倆!」

孟蒼還未開口,荊軻已避席相謝,「夫人的話,我荊某不敢當。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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