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儘管荊軻拒絕了太子丹的要求,而太子丹對他的尊敬恩禮,始終不衰,甚至比以前為優隆。荊軻不願以小人之心去猜測太子丹,是為了想造成「情不可卻」的形勢而故意出以出乎常情的籠絡手段,但是,在辭謝不得而不能不接受太子丹的恩惠時,他的心情卻確是愈來愈沉重,常常中宵不能入夢,輾轉反側地在思量,不知怎樣才能報答太子丹而又確對扶燕滅秦的大業,有所貢獻。

他看得很清楚,如果僅僅為了報答太子丹,事情好辦,太子丹對嬴政有著嚙心刺骨的私怨,必要置之死地而後快。至於嬴政一死,對於燕國有何好處?那是其次的考慮。但是他覺得不能單單報答太子丹,他還要報答田光,而田光的唯一志願是要燕國強盛。就算單單報答太子丹,也不能僅為他去修私怨;士可以為知己者死,但國士待我,國士報之,所報答者並非一死可以了事。太子丹是燕國儲君,不是一介黎庶,他認清了這身分的差別,便覺得僅僅為太子丹去報復私怨,是不夠的。無奈,太子丹自己不作這樣的想法,這叫荊軻真是洩氣到了極處。

因此,奢侈如王侯的日子,在他竟同歲月的虛耗,高敞華麗的章華臺,在他等於一座愁城。中心的鬱悶,無處可以宣洩,唯有遁入醉鄉。可是每當大醉醒來,卻更增內心的不安。這樣日復一日地被豢養著,與行屍走肉無異,只怕田光在九泉之下,都要痛哭流涕。

而意想不到的富貴,卻還是逼人而來——他有了正式的官職,為燕王拜為上卿。這是燕國待遇客卿最高的祿位,當年燕昭王時代,樂毅由魏入燕,亦不過拜為亞卿。

拜受了詔命,太子丹隨即又來道賀,荊軻開門見山地表示:「既已拜命受職,必當有所效力。我極願以燕國上卿的身分,出使列國,竭忠盡智,促成聯合拒秦的大業,報答知遇。」

「來日方長,何必亟亟?」太子丹閃避不答。

「太子!」荊軻以肅穆的神色,低沉的聲音又說:「強敵壓境,時不我待!請早定大計。」

太子丹的大計,是早已定了的——入秦行刺。荊軻明明知道,裝做不知,逼緊著問;太子丹卻甚難回答;只好又宕了開去:「目下已經入臘,且安閒度歲。索性過了年再從長計議。」

這叫荊軻無法再往下說了。默然端坐,久久不語。

太子丹不願冷落了局面;盡力找些日常起居上閒適的樂事,娓娓而談,談累了。又邀荊軻到後苑中去散步。

一面走,一面仍舊談話,話題卻換過了,談論的是歷史上有名的人物。

「荊卿!」太子丹很謹慎地問道,「有一個人,不知你對他的感想如何?我想,你或者不以為然。」

「太子指的是誰?」

「曹沫。」

荊軻心裡有數了,但是他並無成見,平靜地答道:「他是時勢英雄。」

「喔!」太子丹不明白他的意思,「何以謂之時勢英雄?」

「請問太子,曹沫建何大功?」

自然,他是明知故問,但太子丹正要拿曹沫來打動他,所以依然以誇張的語氣說,「曹沫出奇計,建大功,確是不世出的英雄。當年魯莊公與齊三戰而敗,獻地求和,與齊桓公會於柯邑,曹沫上盟壇,執匕首挾持齊桓公,結果,形禁勢格,齊桓公不能不把所侵奪的魯國疆土,盡數歸還。這真是大英雄的大作為。」

太子丹的意思是很明顯的,若能劫持嬴政,如曹沫之於齊桓公,則嬴政性命在呼吸之間,一定也是俯首聽命,可以予取予求。但是,荊軻並不以為然。

「恕我率直!」荊軻徐徐答道:「太子,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曹沫的功績,決不能見於今日。」

「何以見得?」

「因為嬴政不是齊桓公。」荊軻接著解釋,「春秋之世,王室衰微,其力不足以維繫天下的安寧,諸侯之間,攻伐相尋,擾攘不安。於是齊桓公首先稱霸,尊王攘夷,禁抑篡弒,制裁兼並,以雄武之姿,行仁義之事,言必信,行必果,大小諸侯,心誠悅服。你想,嬴政是這樣的人嗎?」

太子丹默然。

「再據史冊記載,當時齊魯的柯邑之盟,曹沫以匕首劫齊桓公,齊桓公不得已應允,盡還所侵魯地。曹沫見目的已達,投匕首下壇,北面就群臣之位,顏色不改,辭令如故,其時齊桓公震怒之下,準備食言背約,幸得智仲進諫,說是不可貪小利以棄信於諸侯,失天下之援。齊桓公方始覺悟,如果背信毀約,便不足以成為霸主,此所失者大,於是仍踐前言。此中有信義兩字,作為約束,曹沫深明於此,才出此奇計。這關鍵所在,太子須得深思。」

在他侃侃而談之下,太子丹只得保持沉默。

「嬴政只是窮兵黷武,從不知信義為何物。所以即使行險僥倖,得以成功,匕首指胸,說什麼答應什麼,甚至即時頒發制命,或則撤兵,或則歸還各國失地,但請問太子,及至刺客退去,誰能保證嬴政毫不翻悔?」

「是啊!」太子丹介面答道:「嬴政貪恣暴虐,不仁不義,必須刺殺,為天下除害。」

這一下,荊軻沉默了。

太子丹卻越說越興奮:「方今天下不寧,都出於嬴政獨夫的貪殘陰鷙,除掉嬴政,大局必可改觀。至少秦國會發生內亂——嬴政的長子扶蘇,為人謹厚,若能繼位,辦交涉也容易些。荊卿,說實在的,你的所謂下策,以我看來,乃是上策。」

「此策自然可行。只是荊軻非行此策之人。」

「正好相反。荊卿!」太子丹站住了腳,看著荊軻,欲語不語好半晌,終於說了他心裡的話,「我以腑肺之言奉告,其人我已物色多年,一直不如理想,到現在我才覓得獨一無二的上上之選。不過,荊卿,」語風一轉,忽又無端撇開,「我想這件事只好作罷了。」

顯然的,話中有話,荊軻不能不問個明白,「太子何出此言?乞明示。」

躊躇了一會,太子丹苦笑道:「叫我怎麼說呢?」

這話略帶些做作的神情,頗使荊軻不快,但就在這神情之中,也讓荊軻猜到了他的心思。只是不願貿然揭破,所以又說:「荊軻披肝瀝膽,知無不言。太子何以反有見外之意?」

「絕非見外。」太子丹很惶恐地答道,「我在想,入秦之計,不得其人,則無益而有害,因為不許不成,不成則必招致嬴政的報復,自速其禍。你去,自然是必成的,但此行無論成敗,恐無生還之理,此又是我再三考慮,終於不忍的。照此看來,豈不是只好作罷了?」

果然猜中了。荊軻心裡異常憤慨,但表面上卻是沉著冷靜的,「太子!」他說:「生非我惜,死非我懼,這話,我不說想來你也明白。」

太子丹不即回答,然後低著頭,輕聲說道:「燕國上下,感激不盡。」

因話答話,前後貫串了來看,竟是當作荊軻已慨然應允,不惜捐軀,入秦行刺,特意致謝的語氣。荊軻不以為那是他以退為進,玩弄手段,只當他誤解了他的意思,可是,這誤解卻真個難以分辯。

事情逼到這地步,不能不有個明白的表示。荊軻心想,重重恩義的束縛,什麼君子用行舍藏,合則留,不合則去的話,都談不上了,既然以身相許,而太子丹又認定了咸陽之行,關係如此重大,那麼事出無奈,只有走上這條路了。

於是,他說:「太子!請易地密談。」

「好,好!」太子丹指著章華臺說,「到你那裏去吧!」

「是,待我引路。」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章華臺。荊軻叫執役的下人都退到臺下。然後問道:「太子,請為我設想,我該如何報答田光先生的高義和太子的隆恩?」

太子丹一楞,這話好難回答,想了一下,只得閃避:「荊卿,我無從設想。」

這回答在荊軻意料之中,他微微一笑,又問,「入秦之計,想來太子深思熟慮,早有腹案。可能見示?」

「慚愧得很。」太子丹低頭答道:「想倒是常常在想,迄無善策。想來唯有得一智慮絕俗的人,隨機應變而已。」

「原來如此!」荊軻頗有意外之感,「照此說來,就這下策,也還要從頭策劃。」

「全要仰仗高明。」

「嗯,嗯。」荊軻沉吟著說:「看來今天還無法深談。」

太子丹心裡在想,荊軻雖未明白表示,而聽他的語氣,已願意親任其事——這一點關係重大,得要把它敲定了才好,於是,他說:「改天我再來請教。一切入秦的步驟細節,盡情從容籌劃,至於入秦的人選,如果你心目中有人,亦不妨提出來研究。」

荊軻又笑了:「我心目中有個人,他本心不願,但是我可以叫他非去不可。」

「喔!」太子丹極詫異地問道:「是那一位?」

「我!」荊軻指著自己的鼻子說。

終於得到了千金不易的一諾,太子丹撲翻在地,頓首相謝,等抬起頭來,只見他滿臉皆淚,嗚咽不止。

荊軻卻是多天來的鬱悶,在他自己所說的一個「我」字中,完全解消了。他了解太子丹感激涕零的心情,而且也知道泛泛的勸解,既無用處,也無必要,所以只端然默坐,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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