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田光供養,在燕市旅舍中的荊軻,閒住了一年有餘。
就在這十幾個月中,燕國南鄰的趙國,發生了極大的變化;而且遽變就發生在最後三個月——三個月的功夫,秦國滅了趙國。
趙國四戰之地。多出名將,前有廉頗,後有李牧;秦王十四年、十五年兩次伐趙,都為李牧所敗。秦王十八年——荊軻離開邯鄲不久,秦國命將,三路伐趙,一下井陘、一攻河內、一圍邯鄲;趙王遷以李牧、司馬尚領軍抵抗。李牧用兵,素以堅韌見稱,邯鄲被圍一年,秦軍勞而無功。
於是,秦國的善設陰謀的李斯,重施故技,定下了從內部來瓦解趙國的策略。
趙王遷是個儇薄無行的少年。他的母親是邯鄲倡女,初嫁趙國宗族,年少而寡;趙王遷的父親悼襄王惑於她的美色,納入後宮,生子名「遷」。悼襄王在位九年而薨,幼子繼位,母以子貴,邯鄲倡女,成為太后。這位正在狼虎之年的太后,宮闈之中有甚多的醜聞;趙國的百姓看不起她,私底下多管她叫「倡後」。
倡後外結奧援,名叫郭開,是個極其卑鄙的人;引誘年幼失教的趙王遷,講究聲色犬馬,因而成為寵臣。李斯曾利用他中傷廉頗;現在又要利用他來毀掉李牧。
於是,受了秦國重金賄賂的郭開,向趙王遷進讒,說李牧、司馬尚有謀反的逆跡。趙王遷跟他的母親商議,恰好倡後又與李牧有仇——悼襄王納倡後時,李牧曾加勸諫——自然全力支持郭開。
母子君臣密議的結果,以趙蔥和齊將顏聚代替李牧和司馬尚。李牧認為這是亂命,不肯授印,趙蔥設計捕殺李牧,司馬尚被廢。
三個月以後,秦將王翦,大舉攻趙,趙蔥陣亡,趙王遷被擄。倡後為趙國士大夫所殺。而公子嘉——趙王遷的異母兄,率領宗族數百人,向北逃亡到代郡,自立為「代王」。
這是趙王遷八年、秦王政十九年、燕王喜二十七年;也就是荊軻在燕市的第二年十月間的事。
燕趙唇齒相依。趙國既滅。燕國便面臨了生死存亡的嚴重關頭。太子丹大為震恐,問計於他的太傅鞠武。
在東宮的密室中,兩人先作情勢的研判。「臣得確實諜報:王翦已屯兵中山,顯然有乘勝攻燕之意。」鞠武停了一下,追溯前事:「當年太子收容樊於期;老臣曾作諫勸,以為一方面不必觸怒秦王,一方面西約三晉、南連齊楚,並作拒秦之計,方為正辦。如果太子納臣忠言,不致有今日之危!」
「唉!」太子丹不耐煩地頓足,「師傅,不必再說這些話,徒亂人意!」
「是。老臣失言。」
「也不必如此自責。師傅,你有什麼主意,倒是快說吧!」
「老臣智窮力竭,計無所出,」鞠武揚首答道:「舉薦一人,請太子召見。」
「誰?」
「處士田光先生。此人智深勇沉,可謀大事。」
「噢!」太子丹很高興地說:「我也聽說過,有此一位長者。請師傅為我先容,如何?」
「臣當效力。」
「那麼,事不宜遲。請師傅快去辦吧!」
「是。」鞠武退出東宮。遵照太子丹的意思,隨即趨訪田光。
他們是總角之交,六十年的歲月,結下了深厚的情誼。一個貴為太傅,一個是在野的處士;依世俗的眼光,份隔雲泥,而在他們內心中所不能磨滅的印象,依舊是兒時嬉戲追逐的光景。田光生性淡泊,不慕名利,鞠武曾數次保薦他為官,也要為他引見太子,都為他婉言拒絕,只願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地陳述他的見解。所以,鞠武對國事的獻議,實際上多半出於田光。
由於過去的了解,鞠武有些擔心,怕田光仍舊持著不求聞達的素志,不肯應召;準備著耗一夜的功夫,破釜沉舟、剴切﹡陳詞,無論如何要說服了田光去見太子。因此,他的態度是從容的,見了面,先不道破來意,盡自談著閒話。(﹡剴切,切中事理。)
反倒是田光有些困惑了,趙國新滅,王翦大軍進屯中山,大有窺燕之意,以致舉國人心惶惶;而身為太傅的國家重臣,何以有此閒逸的興致,來訪草野故人作款款的清談?
「太傅!」他忍不住要問了,「近日可有來自南面的消息?」
「只有來自北面的消息。」鞠武答道:「趙國公子嘉,已自立為代王;派遣使者來見太子,約燕合兵駐上谷,以阻秦軍。」
「太子可曾見許?」
「自然。」鞠武徐徐引入正題:「然而這是權宜的處置。欲求自保;當別謀一勞永逸之計。」
「正該如此。」田光問道:「太傅可有良猷?」
「田兄!」鞠武笑道。「這話,該我請教你才是。」
田光沉默著。濃重的兩道白眉,幾乎連結在一起;眉宇間,無情歲月所刻下的縱橫皺紋,越顯得深刻了。看他那攢眉苦思的神情,鞠武充分體會到老友熱愛國家的忠藎﹡;把握住這進言的機會,他換了副肅穆的神色,以低沉而激動的聲音說:「田兄!國事如此,你再不該崖岸自高了!」(﹡忠藎,忠愛。)
「何出此言?」田光倏然動容:「太傅,你不是不知道,我身在草野,心在廟堂;苟利於國,生死以之;決不逃避責任的。」
「是。」鞠武頓首相謝,「我說得太偏激了。不過,你何以始終不願見太子?甚至上一次有人帶來徐夫人那方竹簡,你託我轉呈大子,都一再囑咐,不必說破來歷。這也未免太清高了。誠然,你有見解,卻是由我轉達廟堂;但總不如當面傾談,來得深切。恕我再質問一句;你何以不願見一見太子?」
「責備得是。」田光轉為平靜了,「不過,太傅,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之恥於自薦,並非自鳴清高,須知草茅下士,求謁貴人,則不免為人所輕,為人所輕則其言不用。太子既然禮賢下士,則你何不說:太子何以不願見一見田光?」
鞠武不答。閉上眼沉思了好一會,張眼點頭。輕輕說道:「敬聞教矣!」
說完,他起身告辭;重趨東宮。
於是,第二天平旦時分,甲士前導,儀從簇擁,太子丹親訪田光;來得太早,田家的大門還緊緊閉著。
東宮舍人叩開了門,朗聲宣道:「太子請見田光先生!」
田家的僮僕,一聽這話,再見到那副氣派,嚇一大跳,張皇失措地奔了進去,一路大喊:「太子來了!」
剛剛起身,正在櫛髮盥沐的田光,年逾七十,依然耳聰目明;聽得外面的喧嚷,雖不免意外之感;但稍微想一想,便瞭然於其來有自。他一面告誡家人整肅門庭,不可喧嘩失禮,一面匆匆戴冠束帶,師法「君命召,不俟駕而行」的古訓,顧不得再細作檢點,便踉踉蹌蹌地迎了出去。
走出門外,只見一輛華蓋高車旁邊,站著一位三十餘歲,氣度清華的貴人,不用說,這就是太子了——太子丹先質於趙,後質於秦,在國的日子不多,所以田光一直沒有機會見過。
「草野微臣,辱蒙太子下顧;逾格恩寵,粉身難報。」田光一面說,一面俯伏在地。
「田先生,快請起來!」太子丹踏上來,親手相扶,「我實在慚愧得很;久聞賢名,到今天才來請教,田先生,我不必驚擾府上了;特來奉迓,可肯見顧?」
「極願追隨。」
「好極了,請上車吧!」
說著,太子丹又親手攙扶田光上了他的車子,如子弟服侍前輩似地;雖是不慕榮利,心如止水的老田光,亦不免感動得心潮起伏,眼眶潤濕。
一車共載,馳向東宮;到了這裡,太子丹變客為主,等田光下了車,親自引導,繞過長廊,進入一座在花木深深的小院落中。所有的從人,都預先受到了囑咐,自動止步,留在院外。
「請!」太子丹側身揖讓。
田光看見太子如此禮遇,覺得出以同樣的謙讓姿態,倒反顯得不夠誠懇,因此,傴僂著身子,趨蹌而上。
等他踏上臺階,太子丹卻又疾趨著搶上前去,拉開屏門,一閃而入。室中一正一側兩方蓆子,太子丹走到上方,跪了下去,用寬大的衣袖,拂一拂蓆上的灰塵,然後轉身作個肅客手勢。
「此萬萬不可!」這下田光不能不謙辭了,「身在東宮,須行國禮。太子請上坐!」
「田先生!此是密室,室中只你我二人,莫論國禮,只敘私情。田先生,今年春秋幾何?」
「七十有三。」
「比鞠太傅猶長一歲;我當以師禮事田先生。」
「絕不敢當。」
「難道田先生有吝予賜教之意?」
「絕不敢。願掬肺腑,以效愚忠。」
「既如此,田先生請先坐了好說話。」
田光看看推辭不脫,只好告個罪在上方坐下;太子丹側坐相陪。當寒暄告一段落時,臉色漸漸轉為憂傷凝重了。
「田先生!」他把身子往前移了移,用低沉的聲音談到大事:「燕秦勢不兩立,以弱燕而敵強秦,請問何策當先?」
田光不即回答,凝神靜慮,前後思量,好久,方始開口:「聽說太子後宮,摒絕女樂,畜養壯士二十人。若在四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