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是再一次逃跑。荊軻心裡很難過,不知道自己何以總是走得如此欠光明磊落?

但是,到了天亮,他心裡不再那樣抑鬱了,朝曦影裏,放馬疾馳,有著一種急於開拓前途的興奮。

這一帶他從未到過,可是他無心瀏覽沿途的景色。曉行夜宿,到第三天看見一條大河,向路人動問:「這條河何名。」

「這是南易水,又名兩色河。」

「啊,易水!」他又驚又喜:「到了燕國京城了!」

「還早。」路人告訴他:「要過了中易水,才到燕國京城。」

「這樣說,還有北易水?」

「是的。北易水又名安國河,出窮獨山,又名濡水。三易只有南流自成一派。」

接著,熱心的路人,為他指點古跡;有「將臺」,是燕昭王練兵的地方,「仙臺」,燕昭主求仙之處;「候臺」,周武王在此築臺以占天象,其後燕昭王就其故址改築聚樂臺。

一切的古跡,都少不了有燕昭王在內,一代雄主,死後的聲名猶在,荊軻心想,燕太子丹會不會成為燕昭王第二呢?如果是。誰是他的樂毅?

他又想到,這疑問其實可由他來解答、燕昭王的偉績,是來自魏國的樂毅,齊國的鄒衍,趙國的劇辛,幫助他創造的。要問燕太子丹,能不能成為第二個燕昭王,先要問他是不是第二個鄒衍、劇辛,或者樂毅?

意會到這一層,荊軻的雄心,陡然高漲,而且內心中充滿了一種無可形容的莊嚴的感覺。當他渡越南易水,捨舟登岸時,他彷彿踏上自己所治理的土地一樣。有著無限的親切之感,但也有無限的沉重之感——他已把一份臻燕國於富強之境的責任,隱隱然擔負在雙肩上面了。

於是,他開始感到他的身分十分尊貴。原來準備一到燕國,便去拜訪太子丹的計劃,迅速地被推翻;如果太子丹真有禮賢下士的誠意,一定會派人在注意奇才異能之士,也一定會發現他的蹤跡,登門求教。否則,他寧可埋沒,不必自薦。

然而有件事卻不易處理,徐夫人的那方竹簡怎麼辦?這是一塊進身之階,但也是受人之託,必須得盡的義務不想用它為進身之階,是自己的事,受人之託。總得有個交代,卻是做人的起碼的道理。

不費什麼手腳的一回事,此時卻成了極大的難題,他取出徐夫人的那塊竹簡,又細細看了一會;那是一張藥方——他不太懂藥性,只知道其中有幾味藥,具有劇毒。這就更令人奇怪了!他在想,一張開列著毒藥的藥方,託一個素昧平生的人,轉交另一個也是他素昧平生的人;徐夫人的行動,也實在詭祕得很。

由於這一份好奇的心理,他決定到了燕國京城,先弄清了這張藥方的作用再說。

策馬急馳,近午時分到了中易水,在渡口的小店中打了尖,渡河而過。不久,便到了燕國京城。

城不大,但牆垣高大堅固,形勢相當雄壯。荊軻自南門進城,緩緩策騎。閒閒瀏覽,一直往鬧市而去。

忽然,街上的人奔走相告,神色失常。似乎出了什麼事。荊軻不由得勒住了馬,俯身向正在翹首觀望的一個路人問道。「可是生了什麼變故?」

那人看了看他問道:「你是外鄉人?」

「是的。初臨貴國。不諳禮俗,請多指教。」

「那你快請躲開吧!」

「呃。」荊軻要問個清楚:「為什麼呢?」

「唉!」那人面有慚色,「敝處民風強悍,子弟失教。不說也罷。」

既有難言之痛,荊軻便不肯多問,放開了馬繮,剛走得兩步,那人搶上前來,抓住了嚼環。

「請聽我一句話,不必再往前走!」

荊軻剛要答話,只見前面一陣大亂;人群四散。視界顯豁,他看到一個生得異樣雄壯的少年,揮舞著一把鋼刀,正在追逐一個中年漢子。

怪不得說「子弟失教」。但是,一個強悍的少年,如此橫行,竟無人制服得了他,也太不可思議了。心念動處,俠氣大發,他毫不考慮地跳下馬來;把繮繩往勸他躲避的那人一丟,迎面向那中年漢子走去。

終於晚了一步。一聲淒厲的嘶喊,中年漢子已被少年一刀砍翻在地,腿肚上血流如注。而那少年還不肯饒他,跳起來又是一刀。

正作勢欲下時,荊軻已趕到他面前,用極冷峻的聲音說:「住手!」

少年的視線向下注視著中年漢子,聽見聲音,才抬起頭來看。荊軻屹立不動,臉上毫無表情——便這聲色不動,反倒像蘊蓄著一種強大莫測的力量,把那少年鎮懾住了。

於是,荊軻投以撫慰的眼光,譴責中含著友愛,並有一種代為擔當的意味。這使得殺人少年不安,但也使得他平靜——那隻舉著鋼刀的手,慢慢地,軟弱地垂了下來。

荊軻微微點一點頭,彷彿示意他等待。然後,他俯下身去看視那被殺傷的中年人的小腿,一刀見骨,創口的皮肉,翻了過來,再看他的臉,色如金紙,額上冒著黃豆大的汗珠,咧著嘴,只會吸氣,連呻吟的聲音都沒有了;這樣流血不止,不久就會送命。荊軻抬眼看了看,想找人來幫忙救傷。

那些路人原來畏懼少年的兇悍,怕受誤傷,四散奔逃,這時已都站住了腳在觀望;有些人替荊軻在擔心,因為他在毫無戒備的情況之下,那少年只從他背後一刀,便可劈開腦袋,但是,他們怕那少年,不敢對荊軻提出警告。

另外更多的人,對荊軻是有信心的,他們認為殺人少年的凶焰已被有效地抑制了,他們懂得荊軻的眼光。並且有那熱心而膽大的人,走了上來。

「得趕快找醫士。」荊軻很快地說,聲音仍是十分清晰沉著。

「是的,是的。」有人說,「多虧你救了他。」

同時,有幾個壯漢合力抬起受傷的中年漢子——他,盡力轉過臉。投荊軻以感激的一瞥。

圍觀的路人一分為二。有的跟著傷者去了;有的在當地圍著荊軻和殺人少年。看荊軻是用欽佩的眼光,而看殺人少年的眼光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厭惡和想去之而後快的感覺。

於是殺人少年的寬廣的胸脯起伏著,嘴唇閉得更緊,同時把頭慢慢抬了起來。

這又要出事了!荊軻趕快把一隻手搭在那少年肩上,輕輕一按,問道:「你姓什麼?」

少年尚未答話,旁邊有人替他報名:「他叫秦舞陽。」

「好名字!」荊軻讚了這一句,又問:「你知道你錯了嗎?」

「我沒有錯。」秦舞陽大聲回答。

「無故殺人……。」

「怎說是無故殺人?」秦舞陽搶著分辯:「那該死的傢伙,欺侮我的姊姊。」

「哼!」人叢中有人冷笑。「他姊姊!」

秦舞陽的臉色發白,由白轉青,叫人害怕。荊軻做了個很有力的手勢,示意大家禁聲,才轉臉向秦舞陽說:「我是路人,管了這樁閒事;但是,我也救了你。沒有殺人,罪不至死,聽我的話,去受國法判決!」

秦舞陽一愣,接著發怒地問道:「你憑什麼叫我這麼做?」

「憑天下的正道。」

「還有呢?」秦舞陽冷冷地又問,同時偷眼四覷,似乎在盤算,能不能殺出重圍?

荊軻知道他的心意,想飛起一腳,踢掉了他手中的刀再說。但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否合適,就這躊躇的片刻,看到圍觀的人紛紛讓路,同時有人叫道:「好了,好了,田先生來了!」

人叢中閃開了一條路,一位白髮皤然的老者,正蹣跚地策杖而來,「又是誰鬧事?」他問,聲音蒼勁得很。

「是秦舞陽。把白七的腳砍壞了。」

「你為什麼不說。白七調戲良家婦女。」秦舞陽厲聲抗議。

「調戲了誰?」老者又問。

「我姊姊。」

「喔。白七呢?」

「送去醫治去了。」回答的那人又指著荊軻說:「多虧得他制住了秦舞陽;否則,一定要出人命。」

「喔!」田先生很注意地看著荊軻。

為了尊賢敬老,荊軻躬身自陳:「在下姓荊。」

「老夫姓田。」田先生深深地點一點頭,作為答禮。

交換了這簡短的寒暄,他們彼此都在觀察對方。荊軻看他,鬚眉皓然,但是說話的聲音,和那雙蘊含著極深的智慧和世故的眼睛;以及想到大眾對他的尊敬,可知是個有道之士。此來燕國,若想有所作為,這是一位必須結交的長者。

而同樣地,田先生對他,一面初識,也極欣賞,他平生不知見過多少豪傑,但從未見過荊軻這樣子的氣質——神閒氣定,但卻隱隱然有著睥睨一切的傲態,看他手無寸鐵,卻能制服得了燕市有名的惡少年秦舞陽,這份潛在無形的力量,令人難以測度。

於是他說,「荊兄請稍待。待我料理了眼前,再來請教。」

「是。」荊軻向秦舞陽平靜地看了一眼,擠出人叢。

「舞陽!」田光用一種老祖父告誡頑劣的孫兒的姿態說:「你可知罪?一個人立身處事,為何要叫人人側目,避之唯恐不速、不遠?」

秦舞陽不答。

「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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