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師大敗,退到范陽。潰兵陸續齊集,卸曳丟盔,傷肢斷足,包括皇帝在內,呻吟之聲不絕,入目淒涼,入耳驚心,吃敗仗的滋味,真個難受。

然而皇帝不得不強打精神,重新部署,命崔彥進、劉廷翰、李漢瓊分守真定一帶,阻遏遼軍南下,然後引師南歸。走到半路上,又發生一件讓皇帝頗為氣惱而無從發作的紛擾。

有一天夜裡,忽然「炸營」,士兵在睡夢頭裏,突然驚醒,拿著刀槍就往外奔。個個在似醒非醒的朦朧狀態中,聚集在營外曠場上,你問我,我問你,雖也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糊裏糊塗地集合在此地。

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官家找不著了!」

於是譁然相問:「官家在那裏,官家在那裏?」黑夜之間,不辨方位,也沒有人能答一句,皇帝是在那裏?結果一傳十、十傳百,個個驚慌,真的以為皇帝失蹤了。

國不可一日無君,軍中更不可一時沒有統帥。因而便有將領提議:「該立武功郡王!原該是武功郡王繼任大位。」

武功郡王就是趙德昭,太祖的長子。天下原該父死子繼;而大宋開國,卻以杜太后的遺命,國賴長君,所以設下金匱之盟,太祖崩後,傳皇帝弟光義,就是當今皇帝;以後再傳另一皇弟光美;光美復傳德昭。兄終弟及,本就不是正道,加以有太祖駕崩之夕,玉斧拄地,燭影搖紅的疑案,越發使人不滿。只是這種不滿,平日誰也不敢說出口,此時機緣所至,不知不覺地顯露了擁護太祖的本心。

到得天明,才知道皇帝好好安歇在御營中,擁立德昭之事,自然作為罷論。

及至班師回京,情況與御駕親征,六師齊發之時,大不相同。皇帝吃了這個敗仗,威信掃地,身被箭創,許多法器、寶物,以及寵愛的宮人,落入敵手,真是喪氣到了極點,每日長吁短嘆,悶悶不樂。

因此,太原之捷,應該要論功行賞的一件大事,一直擱著未辦;將校士卒,不免皆有怨言。武功郡王德昭年紀輕,看不出眉高眼低,貿然為三軍請問,說太原之賞,不宜再延擱了。

皇帝正在情緒極壞的時候,而且平日檢討伐遼戰敗的原因都只為士兵不肯用命;只以從太原出發之前,諸將相諫,都說師乏餉匱,不堪驅使,自己聽從了崔翰的話,硬要東征,似乎咎由自取,怪不得將士,真正吃的啞巴虧。只是心裡憋著一口氣,始終不消,這時聽了德昭那兩句不合時宜的話,勾起舊恨,再想到軍中夜驚,曾有擁立德昭之事,就忍不住了,厲聲答道:「等你做了皇帝,再來行賞也不晚。」

德昭大驚失色。碰了這麼大一個釘子,羞慚難當,還在其次;而聽叔父的口氣,大有猜忌之意,既覺得受屈難明,又不免暗中害怕,怕叔父有此猜忌,將來或有不測之禍。

一時想不開,德昭拋下了新婚一年多的妻子,悄然自刎。皇帝得報,痛恨不已,抱屍大哭,追封魏王,贈中書令。這是這年八月間的事。

※※※

不過,皇帝也有安慰的地方。九月間,契丹為報復宋軍侵燕,派三員大將:耶律休哥、耶律沙、韓匡嗣出娘子關入侵真定。

此時真定的宋師雲集,劉廷翰、李漢瓊、崔翰、崔彥進會商決定,派遣一隊官兵詐降,誘敵出營,包圍合擊。這隊宋軍去投降時,韓匡嗣大喜,但耶律休哥不以為然。

「宋軍的氣勢很盛,沒有投降的道理。」他說,「這一定是誘我之計,可以不必理他。」

韓匡嗣不聽,決定接受宋軍投降,同時親自出營去接受。那知宋軍已有埋伏,正面是劉廷翰的部隊,崔彥進領兵抄他的後路,李漢瓊和崔翰,分道並進。契丹兵猝不及防,大潰而奔。宋軍追到真定城西,大砍大殺,契丹兵死了一萬多,俘獲一萬匹馬。韓匡嗣狼狽而遁,盡喪所部,只有耶律休哥全師而退。

這個捷報到京,又鼓起皇帝的雄心。而契丹亦一步不肯放鬆,積極整頓兵馬,預備再度南侵。

到了第二年,也就是太平興國五年的三月裏,契丹發兵十萬,浩浩蕩蕩,直奔雁門關。統帥是遼主耶律賢的妹夫,駙馬都尉,官拜侍中的蕭咄李。

河東的雁門關有兩座,一座在忻州天池縣雁門鄉,東臨汾水,西倚高山,接嵐、朔二州之界;一座在代州西北的雁門山上,又名西徑關。雁門山東西奇巖峭拔,中間崎嶇一徑,唐朝在絕頂設關,即名雁門。蕭咄李所侵入的就是這座雁門關。

這座關在代州,自然由代州刺史把守,而代州刺史正是楊業。皇帝從上年秋天班師回京,原派楊業為鄭州刺史,賦予他訓練士卒的任務,後來因為「三關」要地,非得一員熟於邊事的大將鎮守不可,因而將楊業改派為代州刺史,兼「三交駐泊兵馬都部署」,凡是寧武關、偏頭關、雁門關這「外三關」戍守的兵馬,都聽楊業的號令。

這時得報說,契丹重兵入侵,楊業自然不敢怠慢,吩咐小校:「喚六郎來見。」

楊六郎就是已奉旨改名為楊延昭的楊延朗。奉召進見,父子商量軍情。楊業說知軍情,問他計何所出?

「爹!」楊延昭反問一句:「是將契丹驚走,還是要痛擊一番?」

「能夠迎頭痛擊,何樂不為?」

「爹!痛擊不難,卻非迎頭。」楊延昭說,「爹如聽我的計策,只需數百騎,便可破他十萬之眾。」

楊業對愛子原是言聽計從的,但總怕他年輕不夠沉穩,所以時時裁抑;此刻聽他的話,便放下臉來說:「你又狂妄了!料事太淺,看事太易,總有吃大虧的日子。」

「不是兒子敢於輕敵,實在是得地利,天生有此便宜之事。爹請看!」

楊延昭取付筆硯,鋪開一張白紙,落筆如飛,不消一盞茶的工夫,畫成一張雁門山的形勢圖;然後擱筆指點,那裏進兵,那裏等候,那裏設伏,那裏動手。一個講得頭頭是道,一個聽得頻頻點頭。

因此,楊業只聽探馬一起一起來報,契丹將次到山;已經深入;漸近關口。只是聽聽,並不行動。部下將士,議論紛紛,不過素來信任「老帥」用兵如神,料知必已成竹在胸,所以雖作猜疑,並不驚慌。

這樣到了第三天,探馬來報,契丹全軍已經過雁門關南下了。

數百精兵由楊延昭帶領,啣枚疾走,由小路抄出雁門關北口,拊敵之背。蕭咄李的副手都指揮使李重晦押兵殿後,突然聽得背後一排響箭,回頭一望,大驚失色,但見「楊」字帥旗飄拂,宋軍已經塞住歸路,居高臨下,以建、瓴之勢,馳驟而下;火箭滾木,一波接一波地往下發射,契丹兵仰面受攻,無法招架;山谷狹隘,更無可迴旋。

蕭咄李見此光景,急急由前路回援。而後隊向前逃命,自己人擁塞在一起,亂成一團,形勢更為不利。這時楊業又帶數百人趕到,父子合力,痛擊契丹,大獲全勝,陣斬蕭咄李以外,還活捉了李重晦。

這是楊業為大宋所建的第一功,也是五代以來與契丹對敵最大的一個勝仗。捷報到京,皇帝大喜,高梁河之敗所積下的一口惡氣,到這時候才得一吐。論功行賞,將楊業升為雲州觀察使,仍舊兼任代州刺史。而契丹這一仗全軍盡墨,真讓楊業將他們的膽子嚇破,送他一個外號叫作「楊無敵」;在邊界上只要望見「楊」字旌旗,立即遠遠避去。

※※※

但是,除楊業以外,別處地方卻打得並不好。皇帝卻念念不忘恢復幽燕,廷臣亦多迎合皇帝的意思,唯獨宰相張齊賢認為不可,上了一道奏疏:

方今海內一家,朝野無事,關聖慮者,豈不以河東新平,屯兵尚眾;幽燕未下,輦運為勞?臣愚以為不足慮也。

自河東初下,臣知忻州,捕得契丹納粟典吏,堵之自山後轉運,以授河東。以臣料契丹,能自備軍食,則於太原非不盡力,然終為我有者,力不足也。

河東初平,人心未固;嵐、憲、忻、代各州,未有軍砦,四寇則田牧頓失,擾邊則守備可慮。及國家守要害,增壁壘,左挖右掘,疆事甚嚴,恩信已行,民心已定,乃於雁門陽武谷來爭小利,此其智力可料而知也。

聖人舉事,動於萬全;百戰百勝,不如不戰而勝,若重之慎之,則契丹不足吞,燕薊不足取,自古疆場之難,非盡由敵國,亦多邊吏擾而致之。若緣追諸砦,撫馭得人,但使峻壘深溝,蓄力養銳,以逸自處,寧我致人,此李牧所以用趙也。所謂擇卒不如擇將,任力不如任人。張齊賢認為能審慎「擇將」,善加「任人」,邊界就可以安寧;「邊鄙寧則輦運減,輦運減則河北之民獲休息矣!」此為安邊佑民的上策。

行此上策,可以招致遠方的嚮往仰慕,他說:

臣聞家六合者,以天下為心,豈止爭尺寸之事,角強弱之勢而已乎?是故聖人先本而後末,安內以攘外,陛下以德懷遠,以惠勸民,內治既成,遠人之歸可立而待也。

這番話看起來很有道理,皇帝接納了。但也有人說:伐遼固然不宜,但幽燕必當恢復,因為第一,燕雲十六州本是中國的疆土,豈可讓皇帝子孫陷於夷狄?第二,燕薊不收復,則河北受到嚴重的威脅,河南自然亦不能高枕而臥。但以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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