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洞口鋪好乾草,兩個人很舒服地躺了下來。殘暉猶在,斜射入洞,是一片安詳恬適的柔光。此時此地,真不能令人想像,身在戰場之上。

「小虎,」楊信睡不著,忍不住想跟他說說話:「你家在那裏?」

「我不知道。」

「怎麼?」楊信奇怪地,「你連你的家在那裏都不知道?」

「我是個孤兒,是我爺拿我帶大的——。」接著,何小虎將他的身世,約略說與楊信聽。

「這倒也好!何將軍等於你親生父親,父子在一起,還有甚麼放不下心的。不比我們,牽腸掛肚,老想著爺娘。」

「你這時候想家?」何小虎很關切地警告,「老楊,這當兒不是想家的時候。」

「沒有辦法。想家就跟生病一樣,自己做不得主。」

「那就——,」何小虎說,「索性談談你的家鄉。說出來,心裡比較好過些。」

楊信說他原籍江南,十二歲離家從軍,至今十年,江南水鄉的風光,常入夢中。此生別無大志,只望能夠有一天解甲歸田,重新弄一葉扁舟,泛三萬六千頃的煙波,漁樵終老,做個太平閒人。

「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何小虎笑道,「也許我從來沒有過過這種日子,所以我想不出有啥好留戀的。」

「這話不錯。所以你現在比我福氣,不會想家鄉,也不用想父母。如果你換了我,你就會知道,那滋味實在不大好受。」

「我懂你的意思。一個人生在世上,就是一個情字。從前我養一條狗,這條狗大概也就等於當初我爺收留我一樣,是條人家丟在垃圾桶裏的癩皮狗,看見我似乎眼淚汪汪,我心軟了,拿牠弄到營裏。我爺不許我養,要我丟掉,我不肯,偷偷兒藏了起來。養到三個月以後,皮不癩了,長一身漆黑的毛片,真跟緞子一樣,而且通靈性,營裏人人喜愛,我爺見了也不響——我從來沒有違拗過我爺的話,就那麼一次。」

「後來呢?」楊信倒覺得聽來有味,催促著他講下去。

「後來到那裏都帶著那條狗,起名叫『黑子』。黑子像我,見不得壞人,營裏有個弟兄,最不成材,專好挑撥是非,算計人家,黑子跟大家都投緣,就是見不得他,見了就汪汪大叫。那人當然也恨牠,然而只能恨在心裡。」

「為甚麼?」楊信問道,「因為大家都喜歡黑子,怕眾怒難犯,不敢跟牠過不去?」

「這也是原因之一。還有一個原因,「黑子」後來也補了名字,吃了一份糧,說起來也是「弟兄」了,如果誰跟牠過不去,就等於欺侮弟兄一樣,我爺是不答應的。」

「這倒有趣!」楊信是真的覺得有趣,營裏養狗、養猴子,不足為奇,「補名字、吃糧倒是第一回聽見。」

「這因為黑子立過功。有一次被圍,一個人都出不去,我爺寫了一封信,綁在黑子的脖子下面,讓牠奔回大營,現在的郭都部署才能帶兵援救。因此,特為呈報,為黑子吃一份糧,上官來查點名額,牠也照樣站在隊裏受點。」

「這倒妙!現在那條狗在哪裏?」

「死掉了!」何小虎的聲音悽慘,「不該死而死的。」

「為甚麼?」楊信也很關切,「一定是受了暗算?」

「到現在不明白。黑子後來成了瘋狗,咬死一個人。我拿鍊子將牠拴起來,我爺說不行,瘋狗一定不能留,讓我親自拿牠弄死。」

「那,你怎麼辦?下得了手嗎?」

「自然下不了手。也沒有人肯下手,只有一個人自告奮勇——」

「不用說,就是跟黑子不合的那個人。」

其實願下手者,正是擺佈黑棋的人。據說那是有意引牠跟毒蛇去鬥,搞成兩敗俱傷的結果。「為了黑子,」何小虎說:「從我懂人事起,第一次掉眼淚,也第一次懂得什麼叫傷心。」

「人有了感情就會傷心,尤其是患難之交。」

「我懂!我懂!」何小虎確是瞭解楊信的心境,他這話中,還是存著對他的同伴的哀悼,便安慰他說:「好在你們兩個人雖只留下一個,但是你替他達到了任務,他也就等於沒有死一樣。」

「也只有這樣來譬解。」楊信說,「不過我也有安慰的地方,雖然少了一個朋友,可也多了一個朋友。」

這是指何小虎而言,他當然也感到安慰。伸過手去,兩人緊緊的相握著。

「我們兩個要特別小心。」楊信說道:「如果我死了,你會難過是不是?」

「是啊!這是一定的。所以為了朋友,也要小心。」

偶然抬頭,才發覺洞口暝色甚濃,已經入夜。這一夜還有許多大事要幹,楊信用自咎的聲音說:「不要說話了!真得將精神養一養足。」

於是兩個人背對背,各自閉目而臥。洞中極靜,靜的連自己的心跳都聽得見。但心跳以外,似乎還有一種極微弱的聲音。

「老楊,」何小虎忍不住說:「我的耳朵不大對。」

「怎麼?」

「耳朵裏有聲音。」

耳鳴是神虛的徵象,楊信答道:「太累了,就會這樣,靜下心來,好好睡一覺就好了。」

何小虎依言而行。他也只當自己是疲乏缺睡,一時有此耳鳴的情形。但是,楊信也發覺了異狀。

「小虎、小虎。不大對!」

「怎麼?」

「我也聽到了。」他說:「平時耳鳴是「嗡嗡嗡」的聲音,現在好像「篤、篤」有人拿棍子在敲地。」

「等我聽一聽。」

仔細辨認,果然是這樣的聲音,而且只要一抬起頭,這聲音就沒有了。

「啊!」何小虎突然驚喜地喊:「我懂了!是有人!你再拿耳朵貼住地面聽一聽?!」

軍隊中原有伏地聽音,偵查敵情的法子。只要一說破,立刻便可以聽得出來,是腳步聲。

「小虎,」楊信喜孜孜地說:「孫副都頭來了,帶的人似乎不少。」

這是期待中事,但一旦實現,卻真成了意外之喜。楊信跟何小虎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平時腦筋都很清楚的人,這時都亂了,站在那裏,手足無措,只會相顧傻笑。

「到底是不是真?」何小虎說:「我自己都弄不清楚。」

「對!再聽聽。一定要把事情弄得明明白白,確確實實,再作道理。」

於是,兩個人重新伏下身去,耳貼地,秉聲息氣,全神傾聽。聲音初聽似有若無,細聽才能辨別,不但是腳步聲,而且是很勻稱的腳步聲,似與心跳相符。那麼,是不是自己的心跳,誤認作遠處的腳步呢?

「小虎,」楊信問道,「你聽到聲音沒有?」

「此刻好像停下來了。」

「一點不錯。」楊信異常欣慰地說:「我也覺得是停下來了,可見得情形卻是如此,我們誰也沒有聽錯。」

「聽!」何小虎說,「聲音又有了。」

「又有了!一、二、三、四——。」

何小虎相和著,快慢徐疾,不約而同,而且都聽出聲音越來越清楚,表示腳步越來越近。

「再無可疑了!」楊信一躍而起,「我們現在怎麼辦?」

「迎上去?」

「迎上去白耽誤時間,應該回去報告,準備迎接。」

「說得是。」何小虎說:「還要趕快回去報告。因為這一來,我爺一定會另作打算,讓他早做準備。」

於是兩個人爬出洞去,先將好消息告訴了守衛的弟兄,然後攀上頂峰。只見月光下人影幢幢,弟兄們正忙著製作石炮,搬運石塊。何小虎忍不住想大聲報告喜訊,話到口邊,想起這會引起騷動,妨礙工作,便又將話硬嚥了回去。

「咦!」首先遇到林震,他奇怪地問:「時候還早,你們怎麼出洞來了?」

「有個好消息,不知道真不真?」楊信比較沉著,儘力用平靜的語氣說:「孫副都頭恐怕快要到了。」

接著,他將發現聲音,以及求證的經過,扼要地報告了一遍。

這個消息很快地又傳到了何慶奇那裏。他也興奮得有些莫知所措了。略略定一定心神,才發現自己必須馬上作一個決定,是依照原來的計劃,擴大進行;還是等孫炎星到了以後,謀定後動?

「非照原來的計劃不可。」何小虎提醒他說:「爺,你可別忘了,朱副軍頭不知道這裡的情形,到時候管自己動手,如果得不到支援,豈不糟糕?」

這當然!何慶奇心想,決沒有讓這支突襲的隊伍,陷入重圍的道理。

他還沒有開口,林震卻立刻接著何小虎的話說:「此刻還早得很,朱副軍頭一定還沒有出發,不如先找他來商量一下。」

何慶奇認為這是正辦,但葫蘆關一來一往,未免費時,倒不如自己跟林震「移樽就教」。只是這一來跟九曲洞又遠了,若有消息,聯絡不便,失誤了時機,亦是很不妥的事。

「這樣,」何慶奇囑咐何小虎,「你去一趟,見了朱副軍頭,將這些情形告訴他,讓他一面準備,一面待命。如果照原計劃進行,我會即刻派人通知他,沒有命令不必出發。同時你問問他的意見,如果他贊成延期,你馬上回來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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