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大行已經肅清了河岸南面,集中俘虜兵器、清點戰果,斬獲甚豐。但欣喜中有憂慮,何慶奇孤軍深入,實在不能讓人放心;因此,一得到趙如山的報告,證實自己不幸而料中,只恨得連連跺腳——恨自己應該跟何慶奇調換任務,就可以見機而作,決不至於深山失陷。

然而不是如此,又何能發覺敵人的後援已經到達了?真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見得何慶奇的冒險有益全局;也因此,不管論公論私,一定要設法救何慶奇。

熊大行略略考慮了一下,當機立斷地下了命令,懸出賞格,招募死士,入山援救。能救回何慶奇的,賞花紅一千兩銀子,呈報上官,奏請朝廷,小兵升為軍官,軍官請加三級。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報名的有十來個人之多,熊大行還得挑選一下,人數倒不宜過多,必須精壯機警,肯冒險犯難的才合格。結果,挑了五個人。

「連我一共六個。」趙如山攘臂而起,「這條路我剛走過,情況也只有我曉得。」

「如山,」熊大行歉意地笑道:「能由你帶去,再好都沒有。說實話,我心裡是這麼想,只是你太累了,又立下大功,似乎應該讓你休息。」

「熊將軍,」趙如山說,「何將軍是我長官,待我很寬厚,我當然要去。現在熊將軍又這麼說,我更要去。不過——。」

他雖遲疑著不便出口,熊大行卻了解他的未盡之言,「我知道,我知道。此行甚難,能夠救回何將軍,邀天之倖,不然打聽個生死存亡的消息回來,仍然是大功一件。」他又激勵那五名死士:「趙如山一個人料理了四個;只要膽大心細,一定成功。你們好好去吧,我等著替你們慶功。」

等趙如山一行辭別出發,熊大行也隨即過了河,只是他的直屬部隊,仍舊留在南岸,要過河視察了情況再作道理。

等過了河,孫炎星上前迎接,首先表明,何慶奇安危未卜,他那一支人馬的行止進退,聽候熊大行的決定。這是願意接受指揮的表示,熊大行自是欣然接受,同時徵詢他對防守的意見。

「將軍未到以前,我已經大略察看了一下地形。這裡前有高山,後有大河,中間的地勢平坦,只有幾處小山頭可守,但也只擋得一時。所以,照我的看法,不是進攻,就是退守,絕不能駐留在這個地方。」

熊大行一面聽他陳述,一面縱目四顧;也覺得一大批兵馬單擺浮擱在這空曠之地,成為虎落平陽之勢,大為不妥,因而深深點頭。但進攻還是退守,卻無從判斷。

就這時候,一名小校帶來一個老百姓,約有四十年紀,雖是莊稼漢的打扮,卻生得很精明能幹的樣子。

「將軍,」孫炎星指著那人說,「這是我派人找來的嚮導。」

行軍凡到一處,若非深悉地勢,必須先覓嚮導。熊大行正要找這樣一個人,好瞭解情況,決定方略,便即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是不是本地人?」

「小人叫陳德貴,世居本地。」

「那麼,這裡周遭的形勢,一定很熟悉了?」

「是。」陳德貴從容答道:「方圓五十里以內,什麼山、什麼水,小人都熟悉。」

「好極了。」

熊大行預備細問,便下了馬,就在樹根下坐,招一招手,讓孫炎星和陳德貴圍著他席地坐下;同時吩咐衛士在十幾步以下警戒,防人偷聽他們的談話。

「這座山叫什麼山?」

「叫重門山。」

陳德貴用根樹枝,在沙地上畫出重門山的形勢。當然簡略又簡略,無法看出甚麼來。

「入山的路有幾條?」

「好多。」陳德貴答道:「總有七八條。」

「從北面上山呢?」

「正北只有一條。」

「只有一條。」熊大行驚喜地說,「這樣說,如果北面有敵人來,只有一條路可走?」

「是的。」陳德貴很清楚地答道:「只有一條。」

熊大行心裡在想:這就有制勝之道了。若能側面進攻,繞越敵後,截斷那條歸路,遼軍就成了甕中之鱉了。

仔細詢問探索之下,果然問出一條路;由重門山西面入山,有一處山洞,名為九曲洞,是通往山北的捷徑。只是九曲洞中,彎彎曲曲不見天日,而且蛇虺盤踞,極其危險,所以名為捷徑,實在等於死路,絕少人行。

有路就行,艱難非軍人所畏。熊大行當即著手挑派選鋒,一共是五十個人,由孫炎星親自率領,攜帶乾糧、繩索、短刀、火炬、旗幟,由嚮導率領,入山去勘察九曲洞。

「孫副都頭!」熊大行詳細指示此行的任務,「你此去要做兩件事,第一、是在北面入山的要隘上,佈設疑兵,要在樹木繁盛的山頭上,多張旗幟,讓敵兵驚疑不定,怕歸路會斷,可能就此退兵。」

「是!」孫炎星想了一下又問,「如果遇見少數敵人,有把握可以殲滅,那麼,請示將軍,能不能動手?」

「這樣看情形而定。」熊大行說,「自己虛實不能為敵人所知,這是一定要守住的宗旨。照我看,最好將他們驚走。」

「是。」孫炎星說,「請問第二件。」

「第二件是探查九曲洞的情形。去的時候要快,越早到越好;回程不妨從緩,細細查勘。這件事也很要緊,查得越詳細越好。」

孫炎星懂得熊大行的意思,是要看看九曲洞可能開闢成為一條能行大軍的捷徑;這對眼前沒有影響,但放遠眼光看,將來對付契丹,大有用處。為將之道,就要有這樣深遠的打算,才能為國家建立大功。

「我理會得將軍的深意。」孫炎星提出進一步的辦法,「此去為求早早趕到,不能多攜乾糧什物;回程怕受給養的限制,不能細細查勘,可否請將軍另派後隊接應?」

「可以。等你一出發,我馬上再派隊攜帶軍需去接應。不過,有一點你要注意,等你回來的時候,大隊可能已渡河扼守,那時候你自己繞道回白馬嶺來。」

「是。回程我分為兩軍,先派少數人趕回來報告情況;我自己帶領大隊慢慢勘查。」孫炎星又說,「最好西面入山之處,能設一處聯絡的地方。」

熊大行接納了建議,指派一名叫白學登的幹當官隨同出發。當天趕到西面入山之處,找到一座荒涼的土地廟,決定就用它作為聯絡的站頭。

這時當地的鄉約已經得信趕到。他是聽說有一批軍隊開來,不知要幹甚麼,特地趕來探問。荒僻小縣的人,沒有見過世面,只知道軍隊難惹——五代的軍隊,紀律極壞,草菅人命,不當回事,所以這名鄉約見了孫炎星和白學登,瑟瑟發抖,連話都說不大清楚。

見此光景,孫炎星心裡有所警覺,必須先袪除此人的疑慮,才可以得到他的充分支持,因而和顏悅色地請教姓名身分。

「小人姓馬,是這裡的鄉約。我們這個村子叫飛鳳村,名字很好聽,地方苦得很,只怕沒有甚麼好東西能中各位軍爺的意。」

這顯然是誤會了,孫炎星搖搖頭說:「馬鄉約你弄錯了!我們是大宋官軍,講究秋毫無犯,絕不會亂來。如果要向你們採購些什麼東西,也一定照市價付錢,你們放心好了。」

馬鄉約怎麼能放心得下?原以為到的是北漢的軍隊,不道竟是大宋官軍;「原來是——,」他很吃力地說,「不知大宋官軍是駐在我們飛鳳村,還是過路?」

孫炎星瞭解他的驚異的由來,宋軍在他們看是「敵人」。只要他們心裡存著這個念頭,就會處處抗拒,這非得下一番說服的功夫不可。

「馬鄉約,你祖籍在那裏?」

「小人的祖籍是河南。」

「這樣說起來,我們是一家人,都是漢人。漢人與漢人那裏會成仇敵?你不要忘本!」

「小人不敢。」

「我想你也不會。河東之地,原來就是漢家天下,北漢不肯歸附,我大宋天子,已經發兵討伐。官軍絕不會難為百姓,你儘管放心。不過,這場仗打得長,打得短,甚至於打不打得起來,都要看河東百姓是不是深明大義。」

「軍爺!」馬鄉約答道:「你老說的話,我不大明白。」

「一說就明白了。北漢絕不是大宋的對手,只要北漢主張顧全百姓,歸順宋朝,河東的戰禍就可避免;倘或北漢不服,勾結契丹入寇,那時兵連禍結,就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結束。老百姓就有苦頭吃了。」

儘管孫炎星一再聲明軍紀嚴肅,絕不騷擾,馬鄉約始終將信將疑,直到他要求僱用十名熟悉九曲洞途徑而身強膽壯的伕子,並取出五十兩銀子作為預付的工資時,馬鄉約才知道大宋軍隊與眾不同。疑慮一去,隨之而生的便是敬仰,滿口應承著,高高興興地去了。

過不了一個時辰,領來十個人,九個精壯漢子之中,夾雜著一個枯乾瘦小、面有病容的老頭子。白學登性子比較急,一見就嚷:「這個人怎麼行?回去,回去!」

老頭子果然掉頭就走。這一轉身之間,讓孫炎星看出異樣來了;此人的步伐,靈活有力,記起「人不可貌相」的格言,趕緊留住。

「嗨,嗨!」他親手拉住老頭子,「不是說你,你不要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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