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由於珠娘的安排,用那四樣副禮,走了遼後左右一個掌權的宮女,名叫輕煙的門路。十六樣禮物,已蒙天贊皇后嘉納,而且允許張正樞晉見。

召見的地方在大內以西的「西海子」——契丹稱有水草的低漥之區,都叫海子。這西海子卻是汪洋百頃的一個湖,湖中有百丈廣闊的一處陸地,名為瓊華島;正中高地,特建一座廣寒殿,專為天贊皇后臨流梳妝之用,因而通稱為「梳妝台」。名為妝台,其實是終日起坐之處。遼主朝罷,就在這裡盤桓,一面看皇后梳頭,一面就在妝台旁邊,跟她談論國事。

這天的遼主,卻不在西海子,是到另一處海子,在城南數里,名為「飛放泊」的御苑圍獵去了——這是天贊皇后有意所作的安排。她像精明的男子一樣,已經猜到北漢使臣破例進貢這份重禮,必是有所干求;軍國大事,能許則許,不能許還是不能許。若是遼主在座,當面就須裁決!因而特意勸他到飛放泊去行獵,以便她易於推託。

捨舟上岸,遼官引向廣寒殿。拾級而上,由宮女引入殿廷,只見一道珠簾垂隔,影綽綽一位盛裝的麗人,年紀在三十左右,髮黑如雲,膚白似雪,豔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視。張正樞不覺低下頭去,拜倒簾前,自陳姓名,說是特奉北漢皇后面諭,進獻禮物,並問安好。

「難為你們皇后。也替我問好。」天贊皇后的聲音,就如殿外柳絲中的鶯囀那樣清脆,「也難為你,遠道跋涉。路上還平安嗎?」

「得瞻上國,外臣之幸。」張正樞答道:「北上的道路寧靜,只怕回去就難說了。」

「怎麼呢?」

「敝國與宋朝,多年未動干戈;如今宋主,乃前皇之弟,即位以來,征討四方,十國已只剩敝國。視如眼中之釘,現已發兵北犯。強敵壓境,形勢危殆。」張正樞又說:「外臣奉敝國國主之命,乞師上國;其實亦是為上國安危打算。」

「喔!」遼後問道:「這是怎麼說?」

「宋主之意,不止於取河東為已足。河東屏衛大遼,所以敝國亡而上國危。宋主既下河東,必定乘勝北指,那時上國如何自處?」

「啊,啊!說得是!」

一聽遼後有此表示,張正樞益發精神抖擻地說:「上國發兵相援,實所以求自保。拒敵境外,兵法上策。從來兵貴神速,如今宋軍已經命將出師,伏乞天贊皇帝迅作宸斷,即刻發兵;以雷霆之師掃跳樑之醜,實敝國之大幸,亦上國之至計。」

「好!」遼後點點頭說,「我來跟天贊皇帝說。你先息一息吧!」接著,她又吩咐左右,「帶北漢這位使臣下去,好好款待。」

於是張正樞由遼官陪著,接受了遼後的賜宴。宴罷又到簾前謝恩,然後回到驛館,珠娘已笑盈盈地在迎候了。

「怎麼樣?」

「多謝,多謝!」張正樞一揖到地:「非卿不及此!」

「看你這一身塵土。來!換了衣服洗個臉,好好說與我聽,天贊皇后怎麼個樣子?」

於是張正樞在輕鬆而得意的心情下,細談西海子的見聞。他的口才本就來得,而可談之事又多,娓娓言來,令人忘倦——直到深宵,終於留住了珠娘,春風先到羅幃,幾乎忘卻了燕地的苦寒。

※※※

由於天贊皇后蕭燕燕的主張,遼主耶律賢決定派遣一名使臣到宋朝探詢究竟。這名使臣叫撻馬長壽,精通漢語,而且熟悉河東與中原的山川地理,是很適當的人選。

輕裝簡從,星夜急馳,撻馬長壽用七天的工夫,趕到汴京。被安置封邱門以東的「班荊館」——這個驛館大有來歷,太祖皇帝當年兵變陳橋,黃袍加身,就是此地。大宋開國,改陳橋驛為接待番使之所,題名取「班荊道故」之意,表示大宋與各番邦原為舊交,願修新好。

這是當今皇帝即位以後,遼國第二次遣使;第一次是在兩年前的夏天,太祖奉安山陵,遼國遣派占聖耶律敞來送葬,宋朝亦遣派起居舍人辛仲甫報聘。他對契丹的情形相當熟悉,因而皇帝特為派他接待撻馬長壽。

未接見遼使以前,皇帝先召辛仲甫垂詢:「契丹果有和好之意否?」

「臣與撻馬長壽相處不久,尚未能探悉真意。但窺其來意似乎不善。」

「何以見得?」

「撻馬長壽與臣相晤,每每問到我朝大將的近況蹤跡;目的當在打聽兵馬調度的情形。」

「不錯!」皇帝深深點頭:「不錯!聽說撻馬長壽精通漢語,熟悉地形,此來以聘問為名,探我虛實。我自有道理。」皇帝已料定隨撻馬長壽之後,契丹將派重兵援助北漢;因而即刻召見樞密使曹彬,先作了必要的部署,然後定期接見遼使。

接見番使,定例是在長春殿。特選身長六尺以上的禁衛站班,甲冑鮮明,儀觀壯偉,撻馬長壽一見,不由得肅然起了敬畏之心。

專掌殿前引導之責的閤門使,帶使入殿,行禮叩見,獻上禮物。皇帝特加恩遇,賜座賜茶,然後垂詢聘問的目的。

「外臣奉本國國主之命,特來請問大宋皇帝,聽說大宋要伐北漢,不知師出何名?」

「你可知道北漢主姓甚麼?」

撻馬長壽一楞,勉強答道:「姓劉。」

「劉,可是漢姓?」

撻馬長壽不能不答一聲:「是!」

「那就是了!既是漢人,應奉本朝正朔,與遼國何干,勞你來問?」

「不然,遼與北漢約為父子,子國受欺,我國不能不問。」

「這是北漢劉氏忘本,為我漢人之羞。如今九國歸地,獨獨北漢負嵎逆命,我自然要興問罪之師。」皇帝說道:「先帝開寶八年,你國遣派涿州刺史耶律琮,致書我國邊臣,要求通好。自此以來,兩國化干戈為玉帛。我願貴使轉告貴國國主,河東為大宋的版圖,所當必取,如果貴國不加干涉,兩國和好如初;不然,只有兵戎相見了。」

「大皇帝何出此言?遼國雖小,應當周旋。」

撻馬長壽的語氣很硬,那就無可再談了。皇帝微笑說道:「寄語貴國國主,來年暮春,會遼東,如何?」

這是明白宣示,將征契丹。撻馬長壽悚然心驚,但亦不敢示弱,辱及使命,莊容答道:「敬當聞命。」

這話表面謙恭而其實傲慢,意思是接受挑戰。皇帝頗為惱怒,再一次堅定決心,非伐遼收回石敬瑭賣掉的燕雲十六州不可。

當然,兩國相爭,不斬來使。大國有大國的風度,所以,依然按禮款待撻馬長壽,回贈禮物,善遣出境。同時遣派專使,日夜急馳,通知奉派為「太原石嶺關都部署」的郭進,加意防範,阻斷赴援北漢的遼軍。

※※※

郭進出身微賤,年輕時在鉅鹿一家富戶做傭僕,行為放蕩,為人所不齒。酗酒賭錢以結交綠林豪客;這樣下去會影響到這家富戶的安全,所以他的小主人秘密跟人計議,打算不利於郭進。

郭進的妻子姓竺,是個賢慧婦人,知道了小主人的密謀,便勸郭進逃亡。她說:「你有氣力,也有膽子,喜歡結交朋友,這些都是你的長處,為甚麼不好好用它來做一番事業?時勢雖亂,倒正是大丈夫成功立業的時候,俗語說得好:『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就看你有沒有志氣。」

妻子哭,丈夫也哭。郭進罰誓一定要出人頭地,做個榮宗耀祖,受人尊敬的英雄。於是第二天一早就離開鉅鹿,投奔太原。為劉知遠所識拔,由帳下小校積功升到掌管一州兵馬民政的刺史,在河北河南,捕盜安民,到處有百姓替他立碑頌德。

大宋開國,太祖皇帝用他防守河東北境,監視契丹,是朝廷獨一無二備邊的大將。大宋得以不受契丹的侵犯,都靠他的力量,因此太祖對他異常信任——有一年他的一個部下將官,進京叩閽,檢舉郭進如何貪殘暴戾,而實在是誣告。太祖親自盤問,得知實情,便對左右說道:「此人犯了過錯,怕郭進殺他,所以到我這裡來誣告。你們拿他送給郭進。」

郭進馭下極其嚴厲,此人如果送到他那裏,必死無疑。太祖這樣處置,就是為了尊重郭進,讓他自己去殺此人。誰知不然。

「你居然敢到京裏去告我,可見你的膽子不小。」郭進對此人說道:「現在接到諜報,北漢派出一支人馬進犯。我派你領兵去抵擋,你如果打了勝仗,我向朝廷保薦你陞官;如果失敗,你就不必回來了,自己投河自盡好了。」

此人自分必死,誰知有這樣將功贖罪,而且可以陞官的機會,自然踴躍聽命。帶了自己親信的部屬,出境迎敵。舞槍躍馬,捨死忘生般直衝敵陣,殺得對方人仰馬翻,大敗而逃。郭進也言而有信,保薦此人陞官受賞,現在成了他部下的一員驍將——此人叫張守義。

就因為郭進能這樣用人,所以他那支部隊進退一體,如臂使指,運用自如。但是新派來的一名副將田欽祚,陰險狡猾,自恃是皇帝的寵臣,不大聽郭進的指揮,使得他很傷腦筋。

※※※

接到朝廷的密旨,郭進自然要請田欽祚來商議。「欽祚兄,」他說,「剛剛接到詔令,說跟契丹已經決裂;如今親征北漢,契丹一定會派重兵援助。皇帝責成我們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