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太平興國四年正月十三,開封府的百姓,家家在打點著,晚上到「天街」看燈。

「天街」又稱「御街」,在皇宮正門的宣德樓前,筆直一條往南的大路,寬有兩百多步。路中心是「御道」,用兩行朱漆杈子隔開,不管甚麼行人車馬,都不準行走。朱漆杈子兩旁是磚石所砌的兩道御溝,溝中種滿了荷花;溝岸上雜種桃李梨杏,自春到夏,紅白芳菲,燦若雲霞,真正好一片錦繡江山。

御溝之外,稱為「御廊」,鱗次櫛比的商鋪,百貨雜陳,是京城裏與大相國寺媲美的一處銷金窩,平日就繁華異常,到了燈節,更自不同。

燈節的燈,由開封府承辦。向例從年前冬至開始,面對宣德樓紮起一座極為高大的綵牌坊,名叫「綵山」,又叫「燈山」。牌坊一共有三座門,金書匾額;中間一座大書「都門道」,東西兩座叫作「左禁衛之門」、「右禁衛之門」,又有一方橫額,是「與民同樂」四個大字。

這座綵結牌坊,花團錦簇,精工細繪無數神仙的故事;門上左右兩面,用蒲草竹子,紮出兩條蜿蜒戲水的遊龍,上覆青布,密密插著千萬盞燈燭,老遠望過去,直如天邊出現兩條火龍。

最妙的是左右門邊的兩尊菩薩,一尊是跨青獅的文殊菩薩,一尊是騎白象的普賢菩薩,金身何止六丈?光是手指就有一尺長,五隻手指噴出五道清泉;而且手臂自然搖動,流泉飛舞,蔚為奇觀。

御廊上這時又不同了,奇術異能,歌舞百戲,都要來此獻技。要驚險的有踏索上竿、硬吞寶劍;要文靜的有說書、猜謎。簫管嗷嘈,舞袖紛揚,外加猴呈百戲,魚跳刀門,道不盡一片太平盛世的歡樂繁華。

從牌坊到宣德樓前,約有百步之遙,東西兩面用荊棘作欄,圈出來的這塊廣場名叫「棘盆」,棘盆之中,又是一番光景;最觸目的是左右兩枝長竿,高有數十丈,用紅繒包裹,上設轆轤轉盤,放下數十條綵索,索上印著紙糊的百戲,走馬燈似地轉動不停,四方都可以觀賞。棘盆北面,宣德樓下設兩座樂棚,容納兩班軍容,名為「鈞容直」;每班一百一十六人,領頭叫「押班」,一聲令下,金鼓齊鳴,驚天動地;只是這「鈞容直」輕易不動樂,要動時,必是御駕到了。

御座就設在宣德樓上,簷前垂著黃色絲簾;每年正月十三到十五,皇帝與妃嬪,在簾內看燈、看雜陳的百戲,與民同樂。而這天晚上,皇帝還在文德殿召集御前會議。

奉召參與這個國家無上重要會議的大臣,一共只有五個人,第一個是薛居正,字子平,籍隸開封府;是先朝老臣,鶴立長身,白髯飄拂,儀表極其端重。賦性清廉儉約,待人寬厚簡易,而且是個有名的孝子,當然也是君子,所以太祖與當今皇帝兩兄弟,對他都很看重,入閣拜相已經十六年,現在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相。

第二個也是開封府人氏,原名沈義倫,因為「義」字犯御名「光義」的諱,所以改為單名沈倫。他也是清廉儉約出了名的。平生佞佛,篤信因果,從不殺生。盛夏傍晚,蚊子一陣陣圍繞在他左右,叮得遍身都是,僮兒拿扇子來替他趕,反惹他一聲叱斥;問他為何拿自己的血供蚊子,飽啖?他說是為了行善祈福。

第三個平章國事的宰相,名叫盧多遜。此人是個才子,但氣質卻不如薛居正、沈義倫來得純正。

西首第一位是大宋開國名將第一的曹彬。太祖皇帝在日,發大軍平蜀,共分水陸兩路,陸路由漢中入劍閣;水路由荊州溯三峽西上,自開封發兵,六十六天打到成都,蜀主孟昶攜著花蕊夫人乞降軍門。平蜀將領自統帥王全斌以下,都貪恣不法,引起蜀中百姓不滿,激出變亂,費了兩年功夫,方始平服。班師還朝,太祖皇帝降旨治罪,獨有曹彬,風紀整肅,秋毫無犯,因而大受賞識。七年以後,發兵征南唐,就命曹彬掛帥。

太祖皇帝為人仁厚,出師以前,特召曹彬面諭:「王全斌領兵入蜀,殺傷甚多,大非我的本心,想起來就恨。如今江南之事,完全付託給你;千萬不要害江南百姓!你總要記著,處處顧到朝廷的威信,讓江南自願歸順,不必急急進攻。」又說:「金陵城破之日,千萬不可殺人,真的不得已要圍城進攻,李煜一門,不可殺害。我把我的佩劍給你;這就是尚方寶劍,副將以下,不聽命者斬!」

於是曹彬領兵十萬,自荊州順流而下。南唐守將,望風披靡,兵不血刃;一直到采石磯,方有戰事,南唐後主李煜派水軍步兵各一萬人,進攻正渡長江浮橋的宋師,為都監潘美打得落花流水。於是曹彬大軍,開到秦淮;李後主下令堅壁清野;曹彬亦不急於進攻,只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李後主投降。

這樣從初春到暮秋,僵持了八個月之久,只剩下金陵一座孤城。曹彬便又派人告訴李後主,事勢如此,南唐必破,所可惜的是一城生靈,只有歸順,方為上策。否則,五日以後,必定破城,奉勸早自為計。

李後主拒絕投降,那就只好部署破城了。到了第四天,諸事齊備,只待主帥下令。

那曉得就在這緊要時刻,曹彬忽然病了。都監潘美、先鋒曹翰大為焦急,約齊了將領,一起到中軍大帳去視疾問安。一見了面,卻又相顧愕然,因為曹彬神清氣爽,毫無病容。

「我確是有病;不過我的病,不是藥石所能治療的。這味藥,只有諸位能夠替我覓得來。」

「是怎麼一味藥?」潘美問道:「但請吩咐,我們一定為將軍找到。」

「只要諸位誠心自誓,克城之日,不妄殺一人,我的病,自然痊癒。」

「原來將軍生的是『疑心病』。」潘美笑道:「那容易!」

於是擺設香案,諸將對天盟誓,約束部下,決不妄殺一人。曹彬的「病」,也就好了。

第二天,果然攻破金陵;李後主率領臣僚,赴軍門請降。曹彬待以貴賓之禮,極力安慰,請李後主回宮整理行裝,儘速啟程。同時,他親領衛士,看守宮門,禁止任何人入宮騷擾。

「將軍!」有人向他提出忠告:「只怕李煜回宮以後會自盡;倘或如此,回京如何交待?」

「他如果寧死不受辱,早就死了;既已投降,絕不肯死。」

果然,李後主在宮裏還傳集教坊,奏「別離歌」,拜辭宗廟;而且「揮淚別宮娥」以後,方始隨曹彬回到汴京。

曹彬以此大功,拜為「樞密使」,掌管天下軍拔兵馬。不久,便有「燭影搖紅」的疑案,太祖駕崩,當今皇帝即位,改元「太平興國」;對曹彬的信任,比太祖皇帝在日,有過之無不及。因為曹彬對北漢的想法,完全符合皇帝的意旨。

這天召集御前會議,所要商討的,就是決定討伐北漢的大計——紛擾的梁、唐、晉、漢、周五代,已歸於一統的大宋;割據的荊湖、西蜀、閩粵、江南、吳越,或則討伐平服,或則納土歸降,唯一未列入國家版圖的,就是在河東的北漢;金甌有缺,破壞了大一統的局面。

北漢是劉家的「天下」。契丹滅晉,劉知遠代立為帝,就是五代中的第四代:後漢。前後只有五年的天下,為後周所滅;但劉知遠的弟弟劉崇,卻在太原自立為帝,這就是北漢。劉崇傳劉鈞,劉鈞傳劉繼恩,劉繼恩傳劉繼元,就是現在的北漢主。

北漢劉家的血統很亂。劉繼恩與劉繼元同母異父,實際上都是劉家的外甥,他們的母親是劉崇的女兒,劉鈞的姊姊,先嫁薛釗,生子繼恩而寡;改嫁一個姓何的,又生了一個兒子,就是繼元。薛繼恩、何繼元都為他舅舅劉鈞收為養子,而因亦都改了舅家的姓。

北漢跟後周是世仇,因而當劉崇即位之初,就仿照割讓燕雲十六州的「兒皇帝」石敬瑭的故事,「約為父子」——契丹主是父,北漢主為子。劉崇、劉鈞父子就倚仗了外國的勢力,抗拒後周;周世宗柴榮在顯德六年,親征北漢,中途得病,回到汴京,不久駕崩;在襁褓中的幼子繼位,改元宗訓。宗訓元年正月初一,殿前都檢點趙匡胤率領大軍北上,抵禦北漢主劉鈞勾結契丹入寇;行軍到陳橋,發生兵變,趙匡胤「黃袍加身」,被擁戴為天子,就是大宋開國之主的太祖皇帝。

太祖皇帝即位的第九年,也就是開寶元年的七月裏,劉崇因為得罪了契丹,積憂成病而死,由養子劉繼恩繼位;在位僅有六十天。

劉繼恩死於非命,為部將侯霸榮所弒,他的目的是想拿到劉繼恩的首級,作為投降宋朝的獻禮。北漢的宰相郭無為,得到警報,發兵包圍宮城;派敢死之士越牆入內,誅殺了弒主的侯霸榮。

郭無為原是武當山的道士,為劉鈞所賞識重用;在劉鈞病重時,談到後事,認為劉繼恩的才具不足以繼承他的事業,郭無為頗以為然。因此,劉繼恩即位以後,就想殺掉郭無為,但秉性懦弱,遲疑不決;所以的他的被殺,有人認為是郭無為先下手為強,教唆侯霸榮弒主,然後他又殺了侯霸榮,一則滅口,再則成就靖亂的大功,是極高明的手法。

劉繼恩既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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