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然而林雪明因為強打精神,陪著大家在一起玩,結果仍是弄得身心交瘁;這樣倒也好,頭一著枕,立刻便有睡意侵襲,不用擔心會失眠。

第二天一早睜開眼,她第一個念頭就想到昨天何更勇所談的梅小丹的自殺,現在她才知道,無怪乎上星期陸兆屏匆匆去而復回,昨天又行色倉促地回大陸去,想來,這都與梅小丹的事有關。從他那種緊張的情形看起來,似乎一次內部的「整風」正方興未艾,將有各種意想不到的兇險發生!

她很不安,內心有著難以言說的倦怠感。長期的緊張,使她的思緒像一根用得太久的鬆緊帶,失去靱性鬆弛無力了。

我真需要休息了!她在心裡想。

於是,她想到何更勇所說的「解脫」和趙梅珠所諷刺的「解放」,這是擺脫痛苦,也是表示抗議,看來恰是最適宜於她走的一條路!

自殺的念頭,在她心裡復活了,它的誘惑力逐漸逐漸地增強。

然而她的心情是平靜的,一方面深切感到自殺的「美妙」;另一方面卻又盡力抑制著它的誘惑。在這一生中最重大的一刻,她需要作出完美無憾的最佳決定。

「找一個什麼地方,去好好想一想?」她對自己說。

她想了許多地方,覺得只有教堂最好。那倒不是她想求助於上帝,使她能夠具有達成意志的充分勇氣,只是因為教堂能夠讓她在最寧靜的心境中省察自己的罪惡,找到贖罪的方法。

這樣決定以後,她毫不遲疑地披衣起床;這下,把楊育光驚醒了,他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床頭櫃上的鬧鐘,翻了個身,重又把臉埋入柔軟的大枕頭中。

她瞧見他那像孩子樣的睡相,又可愛又可笑,但也有無限的悽楚。順手替他掖好毛毯,輕輕出門去。

等她漱洗回來,他已醒了,坐在床上吸菸,看見她便問:「星期天,妳怎麼不多睡一會,才七點鐘!」

「昨晚上我睡得很好。我睡夠了!」

「對了,」他說:「這幾天晚上妳似乎睡得不大安穩,每次我醒過來,聽妳在床上翻來覆去。雪明!」他忽然停止了,臉色變得很嚴肅,然後以很清晰的聲音說:「我相信妳心裡一定有許多話要跟我說,我隨時都在等待。」

她的臉從梳妝臺的鏡子裏躲讓著,心裡發酸,卻並不害怕。她想,他是應該看出些什麼來的!否則,不但太笨,而且也證明了他對她並不如想像中的那樣關切。

然而,此刻她又有什麼話能跟他說呢?好在不久之後他就可以得到全部的答案,「你不會等得太久的!」她想:「等我把公司裏的職務辭掉,再跟你詳細談。」

「我正要問妳,辭職的事辦好了?」

「那有這樣快,總得要個五六天的功夫。」

「我希望妳在這個星期之內能夠辦好,然後等妳申請到新加坡的公事批下來,我們馬上就可以動身了。」

「是!」她表現出很有興趣地說:「我也希望這樣。我想我這方面是沒有問題的,就怕移民局的公事拖壓得太久。你重新研究一下,如果我的申請一時不能批准,還是你先走吧!」

一面說,一面她已匆匆化妝完畢,走到衣櫥旁邊去換衣服。楊育光問說:「妳要到那裏去?」

「我去看李虹。」

「什麼時候回來?」

「中午。」

楊育光沒有再說下去。她穿好了衣服,又囑咐了阿細一些瑣務,然後出門。

她記得半山有家教堂,倚山面海,風景優美,是個適宜於沉思的理想地點,便招呼了一輛的士,直往那裏駛去。

做禮拜的時間還早,整個教堂靜悄悄地,只有邊門半開著,高大黝黑的鐵欄邊,黃葉滿地,襯著紅磚建成的教堂,和教堂尖頂背後的微雲,把秋的色調,點染得蒼涼而又絢麗。

她靜靜地觀賞了一會,腳下踩著乾枯的落葉沙沙作響,心裡不知是悲是喜?這樣蹀躞著走遍了前前後後,她找了張露椅坐下來,開始集中腦力去思索她的問題。

「早!」一位洋牧師向她招呼。

「早安!」她用英語回答,

「有需要我幫助的地方嗎?」

「謝謝你」。她很技巧地說:「我希望不會攪擾了你。」

「我也應該如此。」洋牧師用手一指說:「那面是我的房間,如果妳願意,隨時歡迎妳來談談。」

她再一次向他道謝。等牧師的背影消失以後,他那誠摯的神態還留在她腦中。這偶然的一番交談,把她的思路拉到了另一個方向,她倒真的想跟他談談了。

在電影中,她看過許多類似的故事,在二次世界大戰中,常有反納粹、反法西斯、反日的仁人志士、獲得牧師或神父的庇護,以教堂為避難所。那麼,她又何嘗不可以這樣做呢?

這一念乍生,頓使她精神一振;在黑暗的生命歷程中,望見了一盞明燈。

於是,她開始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但她的思緒紊亂,這不知道是因為太激動的緣故呢,還是由於她以前根本未曾想到過這條路,所以一時還無法適應;不知該從那一點開始,往下研究。

腦海中所裝的事太多,許久,許久,還不能靜下心來。

「雪明!」

一個熟悉嬌美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她茫然地搜索著那聲音的來源。

「雪明,妳怎麼在這裡?」

這下她才發現,黃葆霞手裏拿著本黑皮面的小聖經,正從樹叢後面走過來,「啊!」她驚異得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妳什麼時候信的教?」黃葆霞欣悅地問。

「我還沒有信教。」她定一定神回答:「偶然經過,覺得這裡的氣氛真可愛,而進來瞧瞧。妳呢?經常在這裡做禮拜。」

「對了,我住得不遠。回頭到我那裏去玩。」

「今天怕沒有時間了,改天去拜訪吧!」

「那麼我們在這裡談談吧!」她撩一撩花呢的裙子,坐在露椅上。

「這地方風景真不錯,得要有福氣,才能住這種地方。」林雪明說。

黃葆霞報以一個輕俏的微笑,謙虛而感謝的。

「那座象牙寶塔很好玩吧?」

「啊!」黃葆霞嬌呼著:「我正想要問妳,那是妳送我的東西?還是楊育光想出來的花樣?」

林雪明沒有想到她居然會這樣含糊地問,不過她的回答也很快:「是我跟育光一致同意的。」

「那就好了,謝謝你們。」黃葆霞說:「可是請原諒,我還得問一句話,一個人接受了別人的禮物,還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原因,那好像是個笑話!」

「難道一定要有原因嗎?」林雪明說:「如果一定要有原因,那只有一個,表示我們對妳的友誼。」

「謝謝你們!」黃葆霞又說了一句,「我希望不久之後,你們能讓我有回禮的機會。」

她懂她的意思,是說能讓她有致送婚禮的機會。但這個問題,在林雪明是無從回答,也不便回答的,既然她語意含蓄,便也樂得裝糊塗了。

「妳的身體復原了?」黃葆霞又問。

「喔,」她有些發窘地笑著,「那天也不知怎麼的,一下子就暈倒了,後來才知道腦貧血。這幾天打針吃藥,好得多了。」

黃葆霞低著頭,用鞋尖蹋著落葉,好半天才說:「換了我,恐怕也要暈倒,那裏的空氣太壞了!」

林雪明聽出她話裏有話,不便往下再談,但也不便裝傻;要想一句模稜兩可的話來敷衍,卻又很難,所以也低著頭保持沉默。

「我大概不久就要離開那裏了,不過……。」

「不過什麼呢?」林雪明對她很關切的說。

「不過我有點不大甘心。」黃葆霞頭一揚,甩得滿頭黑髮輕舞,顯得相當激動地說:「我對他們的所作所為,實在有點看不下去!我要……」她又頓住了。

「要怎樣呢?」林雪明又催問。

黃葆霞不立即回答她的話,抬起臉來看著她。

她發現黃葆霞有另一種她平常沒見過的美麗,長圓的臉,配上她細長的劍眉和鳳眼,挺直的鼻樑,在這懷著憤怒的時候,顯得英氣勃勃,像舊時傳奇小說中所描寫的美少年的味道。

「哼!」黃葆霞微露雪白整齊的牙齒,冷笑著說:「跟妳說我也不怕。我要找到機會,把南方企業公司的內幕掀揭出來!」

林雪明大吃一驚!看她的樣子很認真,嬌小姐的脾氣一犯上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那要闖出禍來,她決計不會是他們的對手。

「葆霞!」她很急促地說:「妳千萬要慎重!這不是什麼好玩的事。」

「妳放心,我決定不會把妳牽涉進去。」

「這我很感激,但是,說這話絕不是為我,我是沒有關係的……。」

「妳沒有關係?」黃葆霞搶著打斷她的話問,不相信的表情完全擺在臉上。

林雪明懂得她的意思,她是不相信她跟陸兆屏、成大謨如此接近,竟會「沒有關係」;而自己的原意,只不過已另有打算,牽涉進去不進去,都不發生影響,所以說沒有關係。這一層意思既然她沒有聽懂——本來,她亦不易懂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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