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育光很早就回來了。他原來準備到吳家去看看,盡量敷衍敷衍吳先生夫婦,一則是緩兵之計,二則也想盡量為他們製造一個較好的印象,留下將來見面的餘地。但因為林雪明暈倒的那件事,心裡始終拴著一個疙瘩,所以臨時改變計劃,到旅行社問了新加坡班機和輪船的情況,便趕回家來,想試探著把林雪明公司裏的情況弄個清楚。
一到家,林雪明還未回來,一個人在房間裏坐不住,只好走到前面來找趙梅珠聊天。
想不到她也正要找他,「你來得正好。」她說:「趁雪明不在家,我有話要告訴你!」
「什麼事,什麼事?」他慌慌張張地問。
趙梅珠不立即回答他的話,以關切的眼神看看他說:「怎麼,你的情緒好像很緊張?坐下來,慢慢談!」
楊育光舒了一口氣,軟弱地倒在沙發上;她給了他一杯茶,又替他點上支菸,他嘆著氣說:「這兩天心境糟透了,搞得神不守舍似地。」
「咦!」趙梅珠說:「昨天你還興高采烈地買了那座象牙寶塔,還一起去聽了戲;怎麼隔了一夜,你的心境變得這樣子?一定出了什麼事?」
他點點頭,抬眼看著她說:「先說妳的吧!有什麼話告訴我?」
「大陸上有消息來了。」
「噢……。」他的精神為之一振;當然,他知道那是指的接他母親到香港來的消息。
「已經跟你老太太見了面……。」
「家母情形怎麼樣?」
「你別打斷我的話!」她很從容地說:「老太太的身體不好,但她自己表示長途旅行沒有問題,這當然是急於想跟你見面,才有那一股無形的力量在支持她。」
「嗯!」他急急地問:「什麼時候可以到香港?」
「你別慌,聽我告訴你,情況是這樣的,那面對你老太太似乎很注意,公開申請到香港來,怕不會准,反而打草驚蛇,所以要另想辦法。」
「那怎麼辦呢?一位六十歲的老太太,他們注意些什麼?」他很著急,也很憤慨地說。
「你放心!來的人說:一定有辦法把老太太接出來;但日期不能確定,也許很快,也許很慢,得要三四個月。」
「那我就再等三四個月。」楊育光這時才喘了一口氣,「不知道費用夠不夠?」
「那當然要多花一點,將來再算好了!」
「謝謝!」他站起來一躬到地,「請先替我轉達妳託的那位朋友,實在感激不盡,將來當面再謝。」
「你不必這樣說!」趙梅珠遜謝著,「大家都是朋友,無所謂的,現在你說說你的事,怎麼糟透了心!」
「還不是為了雪明。」他把林雪明暈倒,以及由黃葆霞口中獲知其事的經過都告訴了她。
趙梅珠半天不響,眼睛茫然望著空中,像深有所思的樣子。
「這件事很奇怪,」他又說:「我問了雪明,她說是由於腦貧血才暈倒的。關於南方企業公司暗中有花樣,她也有些疑心,但僅是疑心而已。當時我信了她的話,事後越想越不對,第一、從沒有聽說她有腦貧血的現象;第二、她在他們總經理的辦公室做事,接觸到的公事,都是最重要的,應該可以看得出一點什麼來。何以說是跟黃葆霞一樣,不過疑心而已呢?」
趙梅珠深深點頭,表示完全同意他的話。
「照妳看,雪明在南方企業公司,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我不敢隨便推測。」趙梅珠很快地答了這一句,又用很有信心的語氣說:「不過,那個公司絕對是有問題的。」
「啊……!」楊育光十分注意地問:「是怎麼樣的問題呢?替『他們』工作的?」
「嗯!」
「妳聽誰說的?」
「這不必告訴你。」
「是的,是的!」他承認自己這句話問得多餘,「我能不能知道得詳細一點?」他解釋著說:「因為這跟雪明有關係,就是跟我有關係。」
趙梅珠的表情很深沉,顯然的,她有許多內幕在肚裡,正在考慮是不是可以公開。
這使得楊育光越發想尋根問底,弄個明白,便催著要她快說。
「你等一下。」
說了這一句,她站起身來走了出去;他自不便作任何窺探的行動,只是側耳靜聽,彷彿趙梅珠在跟傭人說話,隨後有個人下了樓梯,她也回了進來,臉上的神色越發嚴肅了。
「對於南方企業公司,我也沒法知道它的內幕。」她坐在他旁邊輕聲說:「我也沒有太必要去瞭解它,但僅是聽到的一言半語,也就可以知道它怎麼回事?」
「到底怎麼回事?是搞統戰的?」
「不但搞統戰?而且是領導機構之一。」
「這麼重要的事?」楊育光神色懍然地問。
「舉一個例,你就可以知道,日共的聯繫就歸南方企業公司負責。日共是中共所支持的,日共所花的錢,是我們大陸上老百姓的民脂民膏;中共跟日本做生意,一部分貸款就地撥給日共做經費……。」
「可是這兩年大陸跟日本的貿易,差不多中斷了。」楊育光插嘴說。
「當然他們另外會想接濟的辦法,中共把鴉片運到這裡,交給日本走私的漁船帶回去,黑市賣掉,所得的錢給日共,一面毒化,一面解決了日共的經費問題,一舉兩得。」
「好毒辣的手段,」楊育光失聲叫道:「這都是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
「哼!」趙梅珠微微冷笑,「不知道雪明聽說過沒有?這個鴉片接運轉口的任務,就歸南方企業公司負責。」
楊育光驚愕得半天說不出話,原來南方企業公司從事大陸土產貿易,竟是這樣的「土產」。
「我索性再告訴你一件事!」趙梅珠的眼睜得很大,嘴角翕動著,似乎在盡力抑制內心的激動,「我這裡是南方企業公司看中的目標!」
「啊?」他大聲地叫著;不但驚詫得說不出話,甚至還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有些將信將疑地。
「最初連我都不相信,但後來不容我不信。」
這下,楊育光聽懂了她的話,「這就是說,妳有了證據?」他問。
趙梅珠慢慢地點了點頭。「是什麼?」他急急地問。
「我無法拿出具體的證據,但我知道有人在偵察我的行動。」
「何以見得呢?」
「警告我的人,指出我某一天在家做了什麼事,那完全是外人所無法知道的私生活。」
「那麼警告妳的人,從何而知的呢?」
「你真糊塗!」趙梅珠面有慍色地說:「有人做我的情報,這情報當然也可能落到我的朋友的手中的。」
「這樣說,我們這裡有奸細。」
「這一問也是多餘的?」
「是……,」他異常痛心地說:「雪明?」
「我不能確定,」她搖搖頭說:「我想,她不過知道這件事而已。」
「還有誰呢?」說到最後一個字,他突然領悟,大聲叫著:「阿細!阿細!」
第二聲還沒有叫出來,趙梅珠的手已掩到他的嘴上,帶怒喝著:「你要幹什麼?」
「我知道她不在家,」他說:「我特為叫一聲來證實一下。你剛才怕她聽見我們談話,特為把她支使出去了?」
趙梅珠長長透了口氣,「你算是明白了!」她說。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用怨艾的聲音,喃喃地自語著,「恨我明白得太晚了!」
他雙手捧著臉,說不出是恐懼、失望、悔恨、悲痛、只覺得像有無數條毒蛇在咬嚙著他的心。
「你不要這樣子,」趙梅珠冷峻地說:「現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我們要用理智來處理這個困難問題。」
「妳一定早就知道了,」他抬起頭來,泣著聲說:「為什麼遲到今天,等我提出疑點,妳才告訴我?」
「你還怪我!」趙梅珠抱屈似地叫了起來,「我此刻都在懊悔了,不應該告訴你。」
「為什麼?」
「你去看看你的神氣,眉上打了結,眼也紅了,說話的聲音也不正常了;這樣,告訴了你,只有把事情搞得更惡化。」
楊育光恍然警悟,他也知道共產黨不是好對付的;衷心願意接受她的警告,極力恢復自己的正常態度。
「不過,我懊悔告訴了你,主要的原因,倒還不是對你,是對雪明!」她看著他,停住了話,似乎很注意地在觀察他的反應。
而他此時已經學得乖巧了,平靜地說:「請妳說下去!」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我願意在雪明身上賭一注,你記得吧?」
「當然記得。」他黯然不歡地說:「我也下了很大的賭注,現在看來,我們都垮了!」
「不然!」趙梅珠認真地說:「我對她現在還保持著很大的信心。也許她只是偶而捲入漩渦,也許她有難言之隱是我們所不知道的,但我相信她的本性絕對善良。不久以後,她就會離開香港,跟你到新加坡去,只要她這樣做,就表明了她的心跡;一切都成為過去了,何必還留下什麼不愉快的記憶?這就是我懊悔把真相告訴了你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