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當她醒過來時,她辨不清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多年的訓練,養成她高度的警覺,所以一恢復知覺她立刻想到要瞭解環境,在未認清它以前,絕不可亂動。

她仍有些暈眩,看到天花板晃動著;她閉上了眼,靜靜思索。

她聽到了孩子們的嬉笑,那是許多許多孩子,還有踢球和奔跑的聲音,她好久沒有聽見這些聲音了,是陌生而又熟悉的。以前覺得厭煩,此時卻感到異常親切。

於是她知道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

窗外是一所小學的操場,她的床臨窗擺著,腳後有一張書桌,靠門口是沙發……,這裡是她從前所住的宿舍。

她仍舊在公司裏,剛才所發生的一切,只是公司內部的事。她可以想像得到,成大謨會命令住在公司裏的醫生來為她急救;他不會告訴醫師說是她突然受了什麼刺激驚恐而昏厥;醫生也許會發現真相,但他絕不會說穿,他會替她製造一種生理的病來掩飾她心裡的病。共產黨裡面,就是這樣你騙我,我騙你的把戲。

她想得很清楚,很有把握,然後把眼睛睜開來,輕輕地哼了一聲。

「雪明!」一個女人的聲音,一面叫她一面走了過來,她認得她是醫務室的護士李虹,「妳醒過來了,人覺得怎麼樣?」

她在枕上點一點頭,報以一個感謝的微笑。

「張大夫說妳惡性貧血,要好好修養,不要用腦。」

「嗯!」她輕輕應著,在思索惡性貧血的毛病,該有些什麼徵象。

「妳是不是常常感覺到精神萎靡?容易疲勞?心跳也很快?」

「嗯,有些氣喘。」

「這就是心跳太快的緣故。胃口也不大好,是吧?」

「是的。」

「這都對了。張大夫的診斷很正確。妳以後要多補充營養,吃高蛋白的東西。多洗澡,保持大便暢通。好了,現在我先替妳打肝精。」

林雪明很慶幸自己得了許多關於惡性貧血的知識,但聽到要注射肝精,不由得皺起了眉;因為她曾聽說注射肝精能引起劇烈的肌肉疼痛。

「沒有什麼吃的藥?」她怯怯地問。

「口服的肝粉也有,但效力不及打針。」李虹笑道:「妳怕痛是不是?告訴妳,不要緊的;副總經理叫我們拿最好的藥給妳治,我們特地買了最好的肝精,保險妳不會痛的!」

於是,她替她在臀部上注射了肝精,果然不怎樣疼。

李虹一面替她用藥棉輕揉注射的部分,一面笑道:「惡性貧血的人,都是四肢瘦弱,皮膚枯黃的,妳這裡倒是又白又胖,不像個害了貧血的人。」說著,用手拍了它兩下,發出很清脆的響聲。

她戲謔地開著玩笑,林雪明卻有甚多感慰。她相信李虹也像黃葆霞一樣,只是在香港招用的雇員;她們沒有經歷大陸的生活,更沒有觸摸到共產黨那套冷酷無情的思想;因此,她們永遠保持著輕鬆愉快的心情,在工作時也忘不了找機會開開玩笑。

「妳想吃什麼東西,我替妳準備。」李虹稍停了一下又說:「這是個機會,副總經理交代下來,妳樂得享受享受!公司裏別人生病,可沒有像你這樣好的運氣。」

「謝謝妳,我不想吃什麼!」林雪明說:「妳告訴我,我是怎麼暈倒的?」

「妳怎麼暈倒我沒有看見,當時只聽見副總經理跟張大夫打了電話,他很緊張,帶了我一起到上面,把妳抬到這裡來急救,那是十分鐘以前的事。」

「副總經理沒有說什麼?」

「他說妳今天上午工作太緊張了。」

「喔,張大夫怎麼說呢?」

「他說,可能因為工作過勞,引起腦貧血,以致於休克。」

「張大夫呢?」

「到副總經理那裏去了。」李虹突然站起來說:「我得去告訴張大夫,說妳醒了。妳別動,好好睡著,我一會兒就來。」

李虹走了,窗外操場上的孩子也回到教室裏去了,裏裏外外,一片靜寂;林雪明的心卻靜不下來。張大夫何以不等到她醒過來就忙著趕到成大謨那裏,這事很不近情理。他一定已經發現了她昏厥的原因,要去部署什麼;或許是成大謨找了他去,有什麼特別的指示。

她是很懂得他們那一套的,她極可能將以惡性貧血需要充分休養的理由,被軟禁在這裡。

軟禁還是好的,更大的可能是藉由將她送入醫院而被移送到秘密的地點,加以種種肉體上、精神上的折磨,來懲罰她對於黨所犯的嚴重錯誤。

她一陣陣心驚肉跳,輾轉反側地擺動著頭部。窗外空蕩蕩地,她知道只要一跳下去,這一切痛苦就全部結束了。

她再度想到那天在汽車中所研究的問題——自殺!

這就像在黑得沒有邊的曠野中,陡然發現一星燈火一樣,林雪明為之精神一振。

這在她看,是絕處逢生——而生路只是死,一瞑眼,什麼煩惱都沒有了。這樣想像著,她已經有了自殺的念頭。

「這才是『解放』,澈底的『大解放』!」她心裡喊著。

窗外就是操場,從四層高樓摔落在籃球場的堅硬的水泥地上,必定可以獲得她所企求的「解放」,但她還不願在這時採取行動;這不是有所猶豫,是因為她還需要安排一下。無論如何,她不為自己著想也還得對楊光育有個交代。

她的心很亂,平時暫且丟下不理的事,頃刻間一齊湧上心頭。

還沒有來得及容她細想,房門一響,張大夫和李虹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張大夫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高高的個子,配上一張四方的臉,顯得很威嚴的樣子,但說話的聲音,倒是很柔和的,她替林雪明診過脈以後,點點頭說:「不要緊。不過還得好好休養。我請李小姐送妳回家。」

「回家休養?」她情不自禁地問了一句,聲音自然而然地帶著驚詫的意味。

「在家休養比較好。」張大夫說:「這是副總經理的意思;還可以給你一天假期,今天是星期五,明天妳不用上班,星期日再休息一天,下星期一大概可以到公司裏來了。」

林雪明沒有說什麼。只是從眼中流露出感動的神情。在這個公司裏,所遇到的人,都是冷冰冰的;像這樣具有人情味的安排,相形之下,使她心頭越感到溫暖。

自然,她也覺得成大謨作這樣的處置,是出人意外的。這可能是善意,也可能是欲擒故縱的手法,不過這時候她沒有功夫去細作研究,好在是放回家,一切都可以不怕,即使出了什麼變故,也還有最後一條「絕處逢生」的路在那裏,這一想,她更坦然了。

於是,她高高興興地向張大夫道了謝。讓李虹扶著她下床,等一坐起來,還有些暈眩的感覺,她只好閉著眼伏在李虹溫軟的胸前休息。

「暈得不太厲害吧?」張大夫問。

「不要緊,一會兒就會好的。」她說。

「那麼,妳們慢慢下來吧。我先替妳去找一輛車。」

她閉著眼聽見張大夫的足音遠去;伏在李虹溫軟的胸前,覺得非常舒服,一時竟不想站起來了。

「如果我是妳,我願意住醫院。」李虹撫著她的頭髮說:「張大夫本來是主張把妳送去醫院的。」

「不,」她睜開眼來,略有些慌張地說:「在家裏好!」

為了表示她沒有住醫院的必要,她很有力地站起身來,也不要李虹攙扶,領先走出門外,極力踏著穩重的腳步下樓。李虹趕緊追了上來,在她旁邊照護著。

上了車,她有許多話想跟李虹說,但以司機在前座,有所顧忌,只談些不相干的事。到了北角快到家時,她說要買些藥,打發了車子,拉著李虹一路走回家。

「妳有時間嗎?」她問李虹。

「怎麼?」

「如果有時間,妳在我那裏玩玩,吃了飯再走。」

「好的。」李虹的臉好似洋娃娃,性格非常爽朗,毫不遲疑地答應了。

「那麼,妳該打個電話給張大夫。」

「不需要。中午我就交班了;下午是我自己的時間,願意跟誰玩就跟誰玩,張大夫管不著我。」

她隨隨便便講了這番話,在林雪明卻引起很大的感觸,也不勝其羨慕。「自己的時間」,什麼時候才能有「自己的時間」呢?她在心裡自問。

「妳走得動嗎?」李虹扶著她的手臂問。

「馬上就到了。不過,」她忽然改變了計劃,「先休息一下也好。」

路旁就是一家小飲食店,她倆坐了下來,李虹自己要了雪糕,替林雪明作主要了一杯熱牛奶。

「我有句話要先告訴妳,回去以後,不要說我在公司裏休克的事。」

「噢!」李虹這樣答應著,但眼中卻提出了「為什麼」的詢問。

「因為,」她解釋著,「我的房東趙小姐,待我很好,聽到了這消息,她會大驚小怪;過分的關心,會讓我受不了。」

李虹的圓臉上,浮起稚氣的笑容,說:「關心妳的,恐怕不是房東吧!」

她知道她指的是誰,微紅了臉,故意裝傻地問說:「不是房東,還有誰呢?」

「妳要我說出來?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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