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你看楊育光這一去,還回來不?」陸兆屏問。

「當然會回來。」

「論據是什麼?」

「第一,他要去看他的母親,這件事還沒有辦。」

「第二?」

「第二,林雪明的工作做得很成功,她確是把他拴住了。為了她,他也得回來。」

「第三?」

「有這兩點還不夠?」

「不夠的。」陸兆屏斷然地否定,「先說第一點,楊育光此來的最大目的,既然是去看他母親,何以到現在還逗留在香港?而且對這事現在提都不提了!」

「這有他主觀的原因,並非受了客觀的影響。」

「說明白些!」

「你知道的,楊育光變了主意,企圖把他母親弄到香港來和他父親恢復已往的舊關係。現在,當然還在和他父親協商之中,尚未到採取行動的階段。」

陸兆屏抽著菸,想了一會,說:「好,我們再說第二點,你說『為了林雪明,他也得回來』,固然不錯;但是,讓林雪明移樽就教,不也有同樣的效果嗎?」

「那是另外一個問題。」

「何以謂之『另外一個問題』?」

「這要取決於林雪明,她不肯去,他自然只有遷就她。」

「你以為林雪明一定不會肯去的嗎?」

「她沒有可以讓我們懷疑的地方。當然,」成大謨把話拉回來,「總經理的觀察和判斷比我強,對她看得比我更清楚。」

「這方面……我倒不必謙虛。」陸兆屏點點頭說:「不過,眼前我們先不必去檢討她;我們談事實,有一點你注意到沒有?如果楊育光提出要求,叫她一起到新加坡去,她有什麼理由拒絕?」

「太多了!」

成大謨的聲音很大,充分表現了他大不以為然的態度。陸兆屏倒真有些詫異了,「你說吧!」頭一揚,是挑戰的姿態。

「新加坡天氣太熱,林雪明住不慣。」

「嗯,還有呢?」

「香港離大陸近,要想家的話,隨時可以回去看看;而且有許多熟人,交遊來往不寂寞。」

「是的。我承認你所說的都是理由。可是,你得知道『舊社會』的觀念,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夫權在家庭中高於一切,楊育光的事業在新加坡,他要她一起到新加坡去,不是名正言順的嗎?」

「總經理的分析非常精到。」成大謨停了一下說:「問題就在他們並非夫婦,只是同居的關係;楊育光並不能行使夫權,他的要求無法約束林雪明。」

「同居只是目前的情況,當然可能演變成為婚姻。」

「這一點我剛才已經說過了,屬於另一問題,婚姻關係不是片面的,等他向林雪明求婚時,再來商量對策,也還來得及。而且,照我判斷,楊育光亦不會談到婚姻上面去,因為黃葆霞是一個嚴重的障礙,無法取得他父親的同意。」

他們的一問一答,像審批,也像考試,而更像辯論,一方面抽絲剝繭,問得切中要害;一方面以事實作支持,解決了所有的難題。如果是一場辯論,眼看勝利將歸於成大謨。

但是陸兆屏究非弱者,就在這將要詞窮之際,他反力一振,做了一篇很有力的翻案文章。

「好,你的一切論據,我都承認。」他說:「現在我們知道,黃葆霞的一切條件都比林雪明優越;外圍的力量比林雪明來得大。楊育光在各種壓力之下,無法跟林雪明結婚,所以眼前只是一個拖的局面,拖下去亦仍是不了之局。而另一方面,楊育光對林雪明,似乎很難當面說什麼決絕的話。那麼,現在我問你,你替楊育光設身處地想一想,有什麼比較好的解決辦法?」

這一下把成大謨問住了。

「你說!」刻薄的陸兆屏,非要成大謨認輸不可似地。

「總經理的看法確是比我高明。」成大謨見機而作,迎合著他的意見說:「楊育光可能是準備開小差,一溜了之。」

「你知道了吧!」深沉陰鷙的陸兆屏,竟也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態,「還有一點,」他越發壓低了聲音說:「不是說楊育光在懷疑林雪明嗎?為了怕惹麻煩,還不快溜?」

成大謨深深點頭,完全表示同意。「我的看法不能成立,那麼我原來所想的做法也沒有用了。總經理看應該怎麼辦?」他問。

「辦法當然很多,但先得檢討楊育光一去不回之後,對我們會有什麼不良的後果?」

「這還用說嗎?我們爭取楊育光回大陸的任務,整個兒失敗了。」

「還有呢?」

成大謨沉吟了一會,遲疑地說:「趙家那個據點該不會受影響吧?」

「何以見得?」

「楊育光去了,林雪明仍舊可以住著。」

「即使仍舊可以住下去,也不能發生什麼作用了,何況未見得能住下去。」

這下輪到成大謨質疑了:「為什麼?」

「不說趙梅珠也在懷疑林雪明嗎?」

「可是她沒有懷疑阿細。」

「再下去就會懷疑。」

「這道理我想不透。」

「你對整個形勢沒有看清楚。在目前的情況下,楊育光對趙梅珠,比對林雪明來得更接近,你承認這一事實。」

「是的,因為他們都是『懷疑』主義份子。」

「那麼,楊育光心裡的打算,準備一去不回,雖不肯告訴林雪明,卻可以透露給趙梅珠,讓她心理上有一個準備。你說,是不是有些可能?」

「是的。」

「這就好了。趙梅珠如果不歡迎林雪明,她可以用各種方法刺激她,攆她搬家。林雪明硬不搬當然也可以,但禁不住別人懷疑她,防備她。這就是我說的,即使住下去也不能發生什麼作用了。」

「阿細呢?」

「林雪明一個人,沒有孩子,中午又不回家吃飯,自己又不是不善操作家務,不知道節儉的那種人,請問,有什麼理由還保持一個阿媽?除非……。」

「除非另有作用。」

「好了,形勢弄清楚了,我們只有一條路好走。這條路,我不說,你也知道。」

「是!」成大謨很嚴肅地點點頭。

「這裡有一個文件,你還沒有看過,是昨天晚上收到的。」

陸兆屏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密電,遞給成大謨。看完以後,他面有難色地說:「半個月的限期,似乎太迫促了一點吧?」

「照我的辦法,三天就可以辦好……。」陸兆屏的聲音低下來,沒有多久,走到他臥室裏;當回出來時,手裏多了一個黃皮的卷夾,打開來跟成大謨在一起研究。

林雪明不時在隔板縫中偷窺一眼,並且不斷地看錶。時間愈長,她愈不安;她不知道何以對楊育光的那種任務,需要這樣多的時間來討論。這說明了什麼呢?很容易明白的,它說明了這一任務是重要而麻煩的。

「雪明!」正當她陷入苦悶的沉思中時,對講機忽然發聲,使她懍然一驚!

她趕緊撳下回話的按鈕,應聲:「在這裡!」

「進來一下!」是成大謨的聲音。

她走了進去,只有成大謨一個人在那裏,陸兆屏和他的黃皮卷夾都不見了;用不著說,他正在把他的機密文件送回他臥室裏的保險箱。

她很沉著地用手扶著椅背,站在那裏,靜等成大謨的指示:

「『戰鬥』到了緊要階段,我希望妳特別要鼓足勇氣!」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是行動以前的提示,但她心理上多少有了準備,所以並不感到突兀;她所關心的是具體的行動計劃。

「現在有一個非妳不可的任務,這任務說難不難,說容易可真不容易。它對妳……」成大謨突然停了一下,才輕緩地說:「是一種考驗。」

非常奇怪地,他的沉靜的姿態,輕柔的聲音,反引起她毛骨悚然的感覺。不過,在陸兆屏和成大謨面前,她是記得她的身分的,因此,機械地答說:「我當然願意接受這個考驗。」

這時,陸兆屏從臥室走了出來,他沒有參加他們的談話,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旁聽。

「妳的任務是這樣:不管用什麼理由和方法,把楊育光帶到澳門去;去澳門的日期,隨妳決定,但是在星期五以前,要得到確實答覆。今天是星期二,頭尾四天的時間,妳夠用了吧?」

因為陸兆屏虎視眈眈地在旁監視著,她特別提高警覺,把成大謨的話聽得很仔細,並且他說完以後,隨即很清晰地答說:「夠用了。星期五以前,一定可以把去澳門的日期決定。」

「好!如果妳需要什麼幫助,隨時來告訴。」

「是。還有別的指示嗎?」

「沒有了!」

林雪明慢慢地轉身退出去,但越走越快,勉強維持鎮靜,走出門外,輕輕關上了門,坐在沙發上先大大地喘了一口氣。

她幾乎癱瘓了,腦子昏昏沉沉地,渴望有一張床能躺下來,但她知道這裡絕不是可以休息和細想的地方;看一看電鐘已經十二點十分,她的氣力頓然增長,一陣風似地收拾好桌上的文件,悄悄地離開辦公室。

走到樓下,在通道轉角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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