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一個人籌劃了好幾天,楊育光始終拿不定主意。最後他迫切地感到需要有一個人商量一下,或者說為他指一條明路走。

這就讓他很自然地想到了趙梅珠。

她從澳門回來,開誠布公地談過一次話以後,他們始終沒有再研究過林雪明的問題。不過,好幾次當他們單獨相處時,她似乎總有話要說而說不出口的樣子。他可以斷定她對於林雪明仍在密切注意之中,現在跟她談這些問題,不能說與她無關,她一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予他以很大的幫助。

為了不願讓傭僕們知道主人的秘密,他約了趙梅珠到一家很冷僻的餐室裏去密談。

「梅珠姊,我告訴妳我的婚姻情況,妳可不要笑話我!」

「這幾天我看出你有心事,你不跟我說我也要問你,你絕對可以信任我。」

「當然,我不信任妳,我不會把連我父親那裏都不肯說的話告訴妳。」

於是,他盡吐肺腑之言,求教於趙梅珠,該怎樣安排林雪明;應付黃葆霞、吳家倆老、和他的父親?

趙梅珠一面聽,一面不斷抽著菸,有時深鎖眉頭,有時長長地透一口氣,有時投以譴責的眼光。顯然的,她把全部注意力都傾注在他的話中了。

她大大地抽了口菸,撳滅菸蒂,抬眼看著楊育光說:「我要說的話好像對不起雪明,不過既然你願意我做一個唯一知道你的全部秘密的人,那麼我就應該完全為你設想。這一個立場,你必須瞭解。」

「是的。」他很快地答說:「我不但瞭解,而且萬分感激。」

「你明白就好。」她點點頭表示滿意,「我現在先要提醒你,照我客觀的看法,你似乎應該在林雪明和黃葆霞之間,重新作一個選擇。」

「這一點現在不考慮了。」

「怎麼了?」

「已經同居了,我在道義上有責任;而且她也說了生死都在一起的話。將來好也罷,壞也罷,都是命運。」

「噢……」趙梅珠似乎深為訝異地。

「我想:她在政治上的清白也沒有問題。她那一天傷心痛哭,這份情感我感受得很深,不可能是虛偽的,這一點就可以證明她不是共產黨!」

「也很難說,」她又點上一支菸,沉吟了一會說:「好吧,我信你的話,我也很喜歡雪明,就在她身上賭一注!」

楊育光投以感激的一瞥,「這也等於在我身上下了賭注。」他說。

「你的問題當然很麻煩,事到如今,只好快刀斬亂麻,宣佈結婚。」

「我也想到這個辦法。不過,在香港結婚,對黃葆霞和對吳家,都太刺激了。」

「那麼,帶雪明到新加坡去。」

「嘔,這倒是條好路子。不過……。」

「還有什麼困難?」

「妳知道的,我到香港來,是想回大陸去看看家母,這是我的第一個目的;第二個目的才是辦我跟雪明的事。我不能說到了香港,忘了最要緊的事,自己也說不過去呀!」

「那麼你大陸還去不去呢?」

「這就是我要跟妳研究的。」他說:「我老早就想跟妳商量了,我覺得光是回去看看,也沒有多大意思;令堂不也在上海嗎?我們是不是可以合起來想辦法,把兩位老太太一道接出來?」

「我這方面不行!」她搖搖頭,「家母要能夠出來,我早就接出來了。」

「為什麼不能出來?」

「他們希望我回去;家母是人質,也是釣餌。不過……。」趙梅珠躊躇著。

「梅珠姊,妳說嘛!」

「我想,我或許可以幫你一個忙。」

「那好極了。妳有什麼辦法?」

「我託人替你想辦法接出來。不過,」她警告著,「第一,辦得成,辦不成,沒有把握;第二,這件事你不要對任何人說。」

「那當然,我一定照辦。」他沒口答應著,「就不知道接出來要多少時間。」

「不知道。我想個把月總要吧!」

「這樣,我只好把雪明帶到新加坡去;等有了消息,我再到香港來接。」

討論到這裡,原則已經確定;可是枝節的問題也不簡單。

除了婚姻的糾纏以外,他也還有著別的憂慮。最近這一陣子的「失蹤」,不但吳先生懷疑,甚至他父親亦已有了疑慮。

他把他不肯跟林雪明全部公開的楊應麟的來信,拿出來給趙梅珠看。信上一開頭就說,他不知道楊育光在香港所為何事?聽說他行蹤詭祕,讓他疑慮莫釋,香港是個是非之地,如無必要,應該盡快回新加坡去。

最後一張信中,楊應麟提到他將於兩三個月以後,到日本去作一次短期講學,並作一些「其他的科學指導工作」,他希望能夠順道替他和黃葆霞主持婚禮。這一段話對林雪明來說,似乎太刺激,所以他當時沒有拿給她看。

「妳看,情勢是不是很困難!」當趙梅珠看完信以後,他這樣說:「要照我們的計劃實現,真需要一點勇氣;勇於做家庭的叛徒,勇於做一個負心的人。」

「愛情本來就是犧牲。」趙梅珠以教訓的口吻說。

「有犧牲當然也有收穫,不過……。」

「你覺得收穫比不上你的犧牲?」

「不是這話。我只是不願意太刺激別人;尤其是對家父——這也是為雪明著想,假使家父因為我不能娶黃葆霞而遷怒到雪明,這總是家庭之間很不幸的事!」

於是趙梅珠又替他出了主意。她認為他雖然在法律上已取得婚姻的自主權,但如不希望他父親對他和雪明有太多的惡感,就應該盡可能表示對老人家的尊重。他可以和雪明到新加坡同居,一方面寫信向父親解釋,請他主持或認可他們的婚姻。如果他父親一天不肯答應,就一天不舉行婚禮。這是一條苦肉計,隔了相當時間,他父親一定會體認到既成事實,回心轉意;那樣,不但他的婚姻可以獲得家族親友之間的承認,而且對老人家亦是一種安慰,消弭他父親對雪明可能發生的不良印象。

楊育光覺得她的話很有道理,決定照這個辦法做。好在雪明自己也說過,以他的意見為意見,那麼一時迫於情勢,不能正式舉行婚禮,她自然也不會發什麼怨言。

時間不早了,他們的談話到此告一段落。雖然留下的難題還不少,但收穫總算是豐富的,楊育光相當滿意,因此這天回家時,步伐都覺得輕快得多了。

但林雪明不在家,這幾天她工作忙,加夜班,一直到很晚才回來,他才跟她展開了枕邊私語。

他簡單扼要地說出了他安排林雪明的計劃,叫林雪明辭了南方企業公司的職務,隨他到新加坡。不過,婚禮要等到他父親允許後,才能舉行。

「那麼老太太的事呢?」她問。

他緊記著趙梅珠的告誡,這一部分的計劃,不肯透露,只是這樣說:「眼前可沒有辦法了,只好先把妳安頓好,等我第二次到香港再辦理這件事!」

「你待我真好!」她異常親暱地抱著他的脖子,吻著他的耳朵說:「不過,為了我耽誤了老太太的事,我心裡很難過。」

「那也只是時間的問題,將來她老人家一定會原諒我們的。」

接著,楊育光又說了他的進行步驟。他估計張守綸這一兩天就會從東京回來,如果生意談判得順利,他要先回新加坡去一趟,順便佈置那裏的新居。這面林雪明辦她辭職的手續,收拾行李。到時候是他來接,還是請趙梅珠幫忙送她動身,要看情形再決定。

他說一句,林雪明應一句,非常柔順而欣悅地。但在她心裡,卻是七上八下,既慌且亂!

她怎麼能夠隨他到新加坡去呢?逃逸出組織的控制,那不是「反叛」的行為嗎?

然而不到新加坡去又怎麼辦?

這是個她想都不敢想的「矛盾」,時間如此逼切,再也無法「統一」得起來。

但現在逼得她非想不可了。照說也很簡單,據實反映,聽候上級指示照辦就是。但那一來,不管指示是什麼,她跟楊育光再不會在一起,是件一點都不需要懷疑的事!

這怎麼可以呢?沒有楊育光在一起的日子,為她所無法忍受,這是她早已深刻體認了的。她終於發現,她自己的要求和組織的要求,發生正面衝突的現象。

她亦終於瞭解了,怪不得組織不容許有個人的利益存在;只要一顧到個人的利益,就決計無法符合組織的利益。

但是,發現歸發現,瞭解歸瞭解,而問題仍然是問題。這是個難以解決而又非要解決不可的問題!

在一團亂麻樣的思緒中,她很確實地抓住一點;她需要時間來想——她需要平靜的時間悄悄地來想。

於是,她說:「既然將來要梅珠姊幫忙,那麼我們是不是先要跟她談一談。」

「不需要!」他很快地答說:「暫時先不必提起。」

她那樣說完全是試探性質,他的答語使她很滿意。當然,她不是怕趙梅珠知道,可是怕趙梅珠知道了以後,無意中說給阿細聽;那就不容她細作考慮,非得搶先反映上去不可。

於是,在平靜的表面下,充滿了緊張的內容。這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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