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林雪明在浴缸裏幾乎泡了一個鐘頭。
她好像唯恐洗不盡身上的骯髒似地。
她清楚地記得自到香港不久,對陸兆屏即已失去興趣,然後是厭惡;但事過境遷,也就不覺得什麼,而這一天,心裡像吞下了什麼髒東西似地,一想起來就噁心。最糟糕的,寬衣解帶好像出於她自己的主動,這連她想原諒自己的一點憑藉都失去了。
「原諒我!」她只有在想像中向楊育光乞憐,「那畜生在懷疑我,不能不表現得『積極』些。我是為你啊!」
「我是為你啊!」她不斷強調這一點,一直到入夢。
忽然,她的眼睛感到微微刺痛,睜開眼來,看到楊育光站在床前。
「對不起,」楊育光笑著說:「把妳吵醒了。」
他在床沿上坐下來,林雪明本能地往裏縮了一下;好像怕有什麼齷齪把他的衣服沾汙了似地。
「妳在那裏應酬?」
「公司裏一位同事生日;大家臨時發起,來了個聚餐會。你呢?」她問:「到那裏去了?」
「我悶得慌,在街上亂逛。最後去看一場電影。」
「現在幾點了?」
「十二點剛過。累了,想睡了!」說著,他一歪身子倒了下來,跟林雪明睡在一個枕頭上。
「今天葆霞問起你。」她說。
「她說些什麼?」他偏過臉,看著她問。
「她說,老太爺有一封信在吳家,要你去拿!」
「喔,妳怎麼說呢?」
「我說,我有個朋友在俱樂部遇見過你幾次,可以找得到你。」
「那麼,得過一兩天到吳家去才對。」他說:「因為,妳得要託朋友間接來找我,不能說一找就找到,顯見得在撒謊。」
「這樣躲躲閃閃,也不是辦法。」林雪明嘆了口氣說。
「是啊,」楊育光也深鎖眉梢,「還有黃葆霞,我心裡真煩死了!」
他這一說,越發引起林雪明的心事,一方面「妾身不分明」;另一方面還有著「任務」。一旦揭穿真相,真不知何以善其後?
「唉!真還不如死了的好!」她淒涼地自語著。
「雪明!」楊育光忽然一躍而起,睜大了眼睛看著她,好像想問什麼又不敢說似地。
這下,林雪明也慌了,她深深失悔,自己的態度一定又惹動了他的懷疑。然而,她究竟是受過訓練的,索性拉起薄被蒙住頭,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雪明!」楊育光用很冷靜的聲音說:「到底怎麼回事。妳跟我說?」
「怎麼回事?」她猛然一掀被子,淚眼婆娑地說:「這裡誰都知道我是楊太太,那知道我的身分不明不白。人家黃葆霞,有舅父舅母作主,老太爺也同意了。你說我怎麼辦?」
楊育光深深吸了口氣,一種憐愛歉疚之情,油然而生,伏下頭去,極力勸慰著。他向她發誓,絕不負心。
然而,問題沒有解決;他說不出應付吳家和他父親的方法,也不能肯定地說,怎樣才可以把林雪明變為名實相符的楊太太。
不過林雪明哭哭啼啼的姿態,也不盡是個「苦肉計」;她心裡確有許多難言的悲痛,需要從眼淚中去發洩,眼淚永遠是情感的洗滌劑。
不管她的眼淚是真是假,效果卻異常良好,它祛除了楊育光的懷疑,也加強了他打破困境的決心。
林雪明仍在嚶嚶啜泣,他也不斷地低語溫存;這對她來說,實在也是一種罕有的享受。
「別哭了!」楊育光不得不發出警告,「當心梅珠姊聽見,多不好意思!」
這句話很有效,她很快地收起眼淚;只是她所顧忌的不僅是趙梅珠,主要的還是阿細。雖歸她「領導」,但「以組織的運用」,她也在阿細監視之下,情感上的過分「表演」,或許會招來被檢討的麻煩。
為了要想查證阿細是否偷聽,她故意抹抹眼淚說:「我要洗把臉,看看還有熱水沒有?」
楊育光立即站起身來,到洗澡間去察看。洗澡間在臥室對面,中間一條走道,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如果阿細在偷聽他們的談話,一定躲避不了。
「水還熱得很。」楊育光回頭進來說。
林雪明一面起床,一面問:「阿細睡了?」
「大概是吧!」他替她把晨褸披上,「下房裏沒有燈光。」
林雪明放心了。她到洗澡房洗了臉,從鏡子裏看到自己哭得眼泡紅腫,禁不住又起了自憐的感覺。頰上的皮膚,因為淚水的浸潤,顯得相當的紅潤光緻,但手一摸上去,立刻可以發覺,那是類似虛腫的現象;她的肌肉已快失去彈性,恰是青春將逝的象徵!
摸著臉的手,無力地滑落下來,而一陣陣的涼氣,正從背上浮起!
她立即想到了黃葆霞。尖銳而迅速地比較著她與她之間的每一點,青春、容貌、風度、家世、還有心地……。
比較的結果,只替她帶來了沮喪。然而她又何甘於自承失敗而作撤退之計?只因為她已經作過許多努力,走上了一條新的路,雖然前途還是荊棘重重,但無論如何,「新」就是希望;而沒有一項希望是容易達到的,斬荊披棘,正是追求希望所必需付出的代價!
這樣想著,她的心境開朗得多,但她還需要一些自我激勵的因素。
她想到一項非黃葆霞所能比擬的優點:她和楊育光是青梅竹馬的伴侶,無論如何,時間所築成感情的基礎,她比黃葆霞要深厚得多!
還有,楊育光現在是在她手掌中。
還有,楊育光已經有了和她同居的事實。
這些有利於她的因素,同樣地也是黃葆霞所絕對無法與她抗衡的。只要善於利用自己的長處,善於藏拙,就不必擔心任何人會從她那裏把楊育光搶走!
於是,她的心境不但開朗,而且進一步變得很樂觀,很興奮了。
但回到臥室,在楊育光面前,她仍舊得要擺出滿懷幽怨,楚楚可憐的神氣,以爭取他更多的同情。
這樣,楊育光的精神上的壓力就很重了。他陷入兩面作戰的困境,一方面是對林雪明要有所慰藉和安排;另一面對吳家和和黃葆霞得要想辦法應付。
還有,他懷念著母親;而在父親那裏,也有著許多難言之隱。真是四面楚歌了。
勉強挨過了煩悶的兩天;第三天,他終於硬起頭皮,坐了車到半山吳家去。
那天是星期日,時間是上午十點鐘。在路上,他已經想好了該說的話,他準備裝作休假日,自動去探望吳家倆老,這樣一則表示殷勤,二則可以暗示林雪明和他亦甚少接觸,黃葆霞託她所帶的信,他並不知道。
但非常不巧,主人夫婦倆都不在家;吳先生是到啟德機場去歡迎倫敦飛來的一位爵士,吳太太則上了教堂。
既來之,則安之。他只好這樣想了。
過了一個小時,吳先生先回家。寒暄過後,吳先生劈頭就問:「你說要回新加坡去一趟,怎麼還沒有走?我以為你已經動身了呢?」
「本來早就該走了,有一筆曼谷的生意在接頭,對方到東京去了,大概一星期以後回來,等談好了,我立刻飛新加坡。當然,動身之前,一定先要給老伯來辭行的。」
由於吳先生的問話,早在他顧慮之中,因此一番答語說得很從容,吳先生自然猜測不透其中的真偽。
可是,下一句話,卻問得他幾乎答不出來!
「你到底住在什麼地方呢?」
「我……,」他急不擇言地說:「我住在北角一個朋友家裏,回頭我把地址寫下來。」
「對了,你把地址和電話號碼留下來,萬一有事也有地方找你。」
楊育光唯唯應著,總算過了一關。
「就像你父親這封信,來了好幾天,我都無法叫人送給你。」
楊育光不敢多說什麼,等吳先生取出了楊應麟的信,他恭恭敬敬地接了過來。
正要拆開看,院子裏隱隱一陣輕盈的笑語,好像是吳太太跟什麼人在說話;他就把他父親的信,暫時收了起來,走出去迎接吳太太。
吳太太抱著一本聖經正走上臺階,他叫了一聲:「伯母!」抬頭一看,才發現黃葆霞跟在吳太太後面。
「唷,育光!」吳太太又高興,又埋怨地說:「你怎麼都不來看看我?」
「我現在不是來了嗎?」他笑嘻嘻地答說。
「來了可不許走!我有許多話要跟你說。」
他們就這樣站在階沿上談了起來,楊育光始終騰不出一絲空隙來招呼黃葆霞;但他的眼風卻不住關注著她,看她背過身去,心裡更為著急。好不容易把話斷了,想叫聲黃葆霞,那知道她卻搶到這個空檔,先開了口。
而且,她的話是他所意料不到的,她叫著吳太太說:「舅母,我走了!」
吳太太有些慌慌張張地喊了起來:「妳怎麼走了呢?不是說吃了午飯到中環看料子嗎?」
「我忽然不想去了。」
「為什麼呢?」
「不為什麼!」她開始向後轉了。
「妳這孩子!」吳太太有些不高興地說:「又犯了什麼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