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局散時,已近午夜。

消夜只有五個人參加;林雪明已經睡了。在二十四圈麻將以後,那三位外客和趙梅珠,依然精神抖擻,豪飲快談,席間的氣氛頗不冷落。

楊育光對夜生活不甚習慣,但一則有陪客的義務;二則那三位客人給他的印象頗不壞,所以也能夠強打精神跟他們應付。

他的隔座正是張守綸,拾起未了的問題,向他談起橡膠生意。

本來他認為那只是應酬性的敷衍話,現在看到張守綸鄭重其事地談了起來,心想如能在香港做成一筆生意,開出一條路子,不但在業務上是很好的進展,而且來一趟香港,逗留許多日子,對自己的合夥者總算有點成績可以交代,豈不很好!

這樣想著,他的興趣也來了,雙方談得很投機。張守綸確像是很有誠意的,他要求楊育光盡快提供樣品及報價,如果樣品一時不能寄到,就先提示規格及價格,他可以為此展緩去日本的行程,在香港多住一兩天。

「好的,」他說:「我明天就發電報回去,至遲後天一定可以有迴音。交貨的地點怎樣呢?」

「我希望在曼谷交貨。因為新加坡,我還沒有代理商,裝船的手續,不容易辦。」

「沒有問題。」

「不過我仍舊希望能看一看樣品,不知道在香港找得到不?」

「讓我來想辦法,我想可以找到。」

「那就好了。來!」張守綸舉著杯說:「乾一杯,互祝我們合作成功!」

「謝謝!」

「我們也該賀一賀!」爽朗的曾力群高聲說。

於是大家都舉了杯。

趙梅珠看到席間融洽的氣氛,非常高興,提議明天原班人馬,再玩一天。

「抱歉,」何更勇說:「明天下午我有事;晚上有空。」

「我也有點問題,」曾力群接著說:「我要到澳門去。」稍稍停了一下,他又眼睛一亮地說:「真的,梅珠,妳要高興的話,我請妳到澳門去玩兩天。還有楊兄,最好也參加。」

趙梅珠先有些掃興,聽曾力群這樣說,才又高興起來,點點頭看著楊育光。

他知道是徵詢的表示,心裡倒久已嚮往澳門的風光想去見識一下,但他已看出曾力群跟她已有特殊的交情,膩侶雙雙去旅行澳門,他毫無必要地夾在中間,對人對己來說,都不適合,因此決定辭謝;而且,他也有很好理由推託。

在他還未開口以前,張守綸已先替他說了出來:「對不起,力群兄,你不能把楊兄邀了去;我們正有業務要接頭。」

「對了。」曾力群說:「我沒有想到這一點。」

「非常抱歉!」張守綸對楊育光說:「耽誤了你觀光澳門的機會,將來我專誠請你到曼谷玩玩。」

「好的,一定要到曼谷來叨擾。」楊育光深切地領受了他的情意;同時他也想到,張守綸的話,正是有誠意談買賣的表示,心裡更感到愉快。

就這樣,觥籌交錯,脫略虛偽禮儀的形跡,把這午夜小宴帶入歡樂的高潮。大家搶著說話,而且未說先笑,連沉默寡言的何更勇都是那樣。

「我有點奇怪,」楊育光說:「在座的各位都是最好的朋友,何以剛才在牌桌上大家都一絲不讓,嚴肅認真得像在作戰。想起來不有點滑稽嗎?」

「這因為我們做人有一個原則,」何更勇發表意見,「做什麼就得像什麼,賭錢不認真不如不賭。」

「我的想法不同。」曾力群說。

「怎麼呢?」

「我希望打牌多贏一點,好請大家的客。譬如說,今天我贏了錢,明天請梅珠到澳門去玩,她很高興。如果在牌上打得鬆,送梅珠一副辣子,她也未必見情。俏眉眼做給瞎子看,我可不幹!」

這一說大家都笑了。

「張兄呢,又有什麼不同的看法?」

「我的原則是公平交易,大家都認真,我不認真吃虧太大了。」

「三句不離本行。」趙梅珠打趣他。

「在商言商,有什麼不對!」張守綸笑著提出抗議。

楊育光一直靜靜聽著,他倒不以為那些都是說笑;人生本就是賭博,其中也包含些哲理,而每人都有言之成理的一套,正代表了各人的人生哲學不同,很值得細細體味。

「都是跟你說笑話的。」趙梅珠看出楊育光內心的感覺,以點破迷津的誠意,告訴他說:「事實上是每人心裡都有事,只有把全副精神放到牌上去,才可以暫時忘了那些事,讓腦筋休息一下。」

「啊,」她的話沒有完,曾力群搶著說:「梅珠醉了!」

「真的,大家酒都喝多了。」張守綸附和著說:「該散了吧!」

於是,趙梅珠首先離座,向房門招呼了一下;阿芳端來兩大盤水果,放在長沙發前的矮几上,各人都散坐著隨意取用。然後,何更勇和張守綸告辭。楊育光送客回來,回到自己住處。曾力群這晚仍舊住在趙家。

趙梅珠還有一番忙碌,跟阿細算好了帳,把客人額外賞賜的八十塊錢,分給她一半。阿細一定不肯收那麼多,推了半天,她收了二十元,阿芳得了六十元。平常阿芳最多只能獲得四十元,這天因為阿細做的菜好,客人滿意之餘,特別多加賞賜,連帶阿芳也沾了光,因而對阿細有著一份很重的好感。

但是,這天趙梅珠雖然睡得很晚,第二天卻在楊育光沒有起床以前,就和曾力群到澳門去了。

這一去,去了三天才回來。

小別重見,楊育光就像看見姊姊歸寧那樣親熱,笑嘻嘻跟著她到客廳。

「玩得還痛快吧?」他問。

「馬馬虎虎。住在中央酒店,賭了兩場。」她拍拍皮包說:「今晚上我請你們倆好好地玩一玩,我贏了不少錢!」

「好極了。」楊育光就像自己贏了錢那樣高興,「曾先生呢?」他又問。

「還在澳門。」趙梅珠問:「妳的事辦好了?」

「妳是說橡膠?」他答說:「回電昨天就到了,也跟張先生見了面。原則上已經準備做這一筆生意,只是價格和數量還要研究一下。明天他飛東京,大約一星期回來,那時曼谷的回信也到了,馬上就可以作一個決定。」

趙梅珠很注意地聽著。等他說完,她似乎想問什麼又把話縮了回去。

楊育光有些奇怪,問說:「妳好像有話想說?」

趙梅珠點點頭。但仍遲疑著不開口。

楊育光不願強人所難,只是點上一支菸,默默地看著她,表示準備聽她說話。

趙梅珠幾次欲語還休,到最後終於忍不住說了出來:「首先我希望你瞭解,我問你的話,並無惡意,你應該信得過我……。」

「那當然。」

「你別打岔!」她擺一擺手,「先聽我說完。同時我也要聲明,我並不喜歡探聽別人的秘密。不過,從那天我們一起到郵局寄包裹,一起逛了太平山以後,我覺得我們的距離縮短了許多許多。老實說,在我的感覺中,你好像是我的同胞手足。」

楊育光深深感動,再一次打斷了她的話,他用異樣親切的聲音說:「梅珠姊,我的感覺同妳一樣,我也拿妳當我自己姊姊看待,將來事實可以證明。」

「我相信你!」趙梅珠說:「既然如此,我越發應該問妳了。」

「妳問吧!」

「我問你,」她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你到香港來,究竟為了什麼?」

這一問大出楊育光意料之外,覺得很難回答。同時想到,她必有所見,才有此問,倒要先弄個明白。

於是,他說:「妳不相信我到香港來,是為了做生意?」

「我希望能相信你。」她說:「但是別人的分析,不能說沒有道理?」

「別人是誰?對我怎麼分析?」

這兩句話問得太急了些,效果很不好——顯然的,趙梅珠已準備持保留的態度,不容易暢所欲言了。

他有些失悔,為了怯除她的疑慮,不得不先表示誠意,「的確」他說:「我到香港來另有要緊事要辦,回頭我還要跟妳商量。不過,我希望先知道,妳從什麼地方看了出來,我的目的不在生意上面?」

他的態度使她相當滿意,點點頭說:「我們這樣開誠布公地談最好。你記得吧!那天何更勇問你,有個郭福南你認識不認識?」

「有的。我不知道這個人。」

「那就無怪其然了。郭福南在香港做橡膠生意是第一塊牌子,最有名的『泰利輪胎公司』就是他們家的。你想你來做橡膠生意,竟連郭福南這個人都不知道,豈不是笑話?」

這一說,說得楊育光臉上有些發燒。同時也深深警惕作偽的人心勞日拙,隨處都會露馬腳,但願從今以後,能夠不說一句謊話。

「當然,各人有各人的秘密,」趙梅珠說:「妳到香港來幹什麼,是你自己的事,旁人不必看得那樣嚴重,不過……。」

她似乎有了礙口的話。這種吞吞吐吐的姿態,倒使楊育光真的提高了警覺,看來確有相當嚴重的問題在內,因此,他的神情也顯得焦灼不安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想不追問也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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