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不安的一夜,終於過去了。

楊育光說不出他心裡是什麼滋味?純粹的痛苦畢竟還是容易忍受的,只有那夾雜在痛苦之中的一絲歡樂,而又飄渺不可捉摸,似有若無,才是最能折磨人的東西。

這一夜,他不知道打過多少主意,也不知道多少遍把黃葆霞和林雪明擺在情感的天平上去衡量。父親母親、吳先生夫婦,都成了那架天平上的砝碼,一個個往上加,起落不定,始終不知道誰高誰低?

而眼前還有個最現實的問題,對於林雪明,該有個確切的交代!

他掀開窗帷一角,晨曦照出林雪明熟睡的臉,甜美恬適,一副心滿意足的神氣。

他看得呆了。他不相信對於這共同的一夜,不可分的一夜,而彼此之間的心境,竟有著那樣遙遠的距離!

她是對的!他想。如果不是為了滿足愛的飢渴,何必有此一夜?而這一夜,無疑地應該是愛的開始而非結束。

一切是命運的安排!他毅然決然地承認了這一事實。

這使他的心境反而平靜下來。無論如何,自己總算有了一個選擇,不必再在愛的歧途徬徨徘徊,枉拋心力了。

於是,他悄悄起床,用冷水洗了臉,颳了鬍子,也換穿了乾淨襯衫和新燙過的褲子,把自己弄得容光煥發的樣子,準備迎接新的生活。

到九點鐘,林雪明醒了,嬌懶地坐了起來,怔怔地望著室中,彷彿在回憶前一晚的情形。

「當心招涼!」楊育光走過來,把一件絲絨的晨褸披在她肩上。

林雪明報以愉悅而略帶羞意的微笑,抬起雪白的手臂,挽著鬆垂兩肩的長髮,那一份風雅確是很動人的。

楊育光消滅了感情上的死角,心境已變得很開朗,因而情不自禁地在她頰上吻了一下。

「育光!」她緊抱著他,喘著氣說:「答應我,永遠不離開我!」

「噢。」楊育光輕輕撫摸著她的頭說:「這用不著說的。你想要我離開都不行!」

「真的?」她仰臉看著他問。

「妳是不是要我罰誓。」

「我……」

她的臉上忽然閃過一陣淒楚之色,猛然甩開他的手,一翻身,把臉埋在又軟又大的枕頭中間,兩肩隱隱起伏,枕上滲出一片淚痕。

楊育光有些奇怪,但並不驚慌,他知道女人的眼淚並非一定代表悲傷,在情感激動時,眼淚只是種莫名其妙的發洩。哭過一陣就沒事了。

果然,不一會她就收淚起身,從皮包裏拿出粉盒和唇膏,走到浴室裏去。再出來時,已看不出一絲淚痕。

「把身子轉過去,讓我換衣服!」她命令著。

「妳要走了嗎?」他說,有點戀戀不捨地。

「你有什麼計畫?預備到那裏去?」

「我不想出去。」他說:「很想跟妳靜下來談談。」

「現在就談吧!」

「這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決的。」

「那麼你等我一會。我先要到銀行去一趟。」

「銀行?」他問:「公司裏的事。」

「不!」她走了過來,背對他站著說:「替我把拉鍊拉上!」

他替她拉上衣服背後的拉鍊。她轉身過來,手扶著他的肩,微偏著頭凝視。

「妳看什麼?」

「我要仔細看一看,你是不是在打什麼壞主意?」

「那麼妳看吧!」他一把摟緊了她,笑著把自己的鼻尖抵著她的鼻尖。

林雪明用力一扭,他站腳不住,抱著她雙雙倒在沙發上,又喘又笑,鬧作一團。

「起來!別把我的衣服弄縐了!」

「妳說我會打什麼壞主意?」

「我要妳說。」他又說。

「我不說。」她搖搖頭。

「我偏要妳說。」他作勢要撲過去。

「別鬧!」她很正經地說,「我問你。」

他收起嘻笑的姿態,點點頭。

「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你是說關於我們倆的?」

「當然。」

「妳說怎麼辦就怎麼辦。但是,遇到苦難,妳得給我時間去解決。」

林雪明長吁了一口氣,兩眼微閉著,竟像是驚魂初定的神氣。

「妳一直在懷疑我……?」他怯怯地說。

「我們不必說假話,從黃葆霞出現以後,我不能不有這樣的懷疑。」

「現在妳該相信我了吧?」

「噢!」她顯得很滿足,「可能會遇到什麼困難?」

「我父親那裏,可能要花一番說服的功夫。」

「這我知道的。不過我想,困難可能不在你父親那裏,是在黃葆霞身上。」

這話使得楊育光深感驚異,但稍微想一下不難明白,他的「感情上的糾結」,顯然已由成大謨告訴了林雪明。為了挽回情場的頹勢,她不惜作最大的犧牲來造成既成事實。手段雖欠光明,但用心極苦。他自然是充分諒解她的。

然而,清楚此一事實以後,他對她今後的意向卻不能不弄清楚,如果她以此為要挾,迫他結婚,他自然也會毫不還價地接受此一勒索,但在情感上那又另當別論了。

因此,他也很鄭重地問說:「讓我們打開窗子說亮話,妳已經知道了我跟黃葆霞的關係?」

「我覺得對葆霞很抱歉。」

她的答覆很微妙,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一時倒不知道怎麼說下去了。

「我和很坦白地說吧,」她又說:「我對葆霞什麼都可以讓步,只有這件事不能。愛情可以退讓,不是真正的愛情。如果我失去了你,死都不能閉眼睛。因此,我只好對不起葆霞了。當然從第三者的角度看,也許是葆霞對不起我,準備從我手裏把你搶走。但不管怎麼樣,現在我是很得意的人。得意的人應該替失意的人著想,你說是不!」

這番侃侃而談,透澈明達,也是楊育光所意料不到的。他不但對她更加深了愛意,而且有著肅然起敬之感。

「我為黃葆霞著想,其實也是為你著想。我們不要把很好的一件事搞壞了,我知道你有困難,對你父親,對吳家,對葆霞,都不大好應付。你需要時間來慢慢化解,我完全同情。我不逼著你馬上結婚,事緩則圓,你的困難就是我的困難,我一定跟你合作,支持你的任何辦法。……」

「謝謝妳!」楊育光不住搖撼她的手,感動得幾乎流下淚來。

「但是,從此刻起我們無法再分離了。沒有你在一起的日子,對於我可說是生命的空白,一點意義都沒有。所以我有一個提議。」她頓住了,似乎是在等待他的反應。

「妳說!說出來大家商量。」他很感興趣地催促著。

「我想我們可以先找一處合適的房子住下來。對外保持秘密,等你把一切『糾葛』都理清楚,我們再舉行儀式。你看行不行?」

這事不算過分,為報答她的深情,他欣然表示同意。

「說辦就辦。我去一趟銀行,有兩萬多塊錢把它取了出來,下午就去看房子。」

「不用花妳的錢,我帶著兩千多美金……。」

「你不用跟我客氣。難道到現在我們還要分彼此嗎?再說,你還要到大陸去看老太太,也許能把她老人家接出來,要花錢的地方很多,還是留著吧!」

楊育光一想這倒是實話,便不再作聲。

「那麼我走了。下午兩點來找你。」

「好,準兩點,別讓我等。」

他深深地吻了她。把一切憂愁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林雪明自然更感到快樂。多少天以來的悒鬱憂愁,在金黃色的秋陽下,消散得一絲不剩。可是,她慣於把情感置於一種凍結的狀態之下,儘管內心興奮得栗碌不寧,表面卻仍維持著近乎冷漠的平靜。

出了半島酒店,渡海到香港,踏上天星碼頭時,時鐘正指著十二點。

這是去公司的最好的時候,因為午餐時分可以避免遇見黃葆霞。以前,她對黃葆霞一直是敵視的,但此刻卻有疚歉的感覺。至少,她不知道見了黃葆霞該怎樣說,她跟楊育光昨天的行蹤,所以自然不肯放棄可以避開的機會。

一回到公司,她立即到總經理辦公室去向陸兆屏覆命。

「我辦妥了。」她向陸兆屏說。同時向坐在他對面的成大謨看了一眼。

「妳先坐下來,把經過說一說。」成大謨指著兩張辦公桌之間的椅子說。

聽這語氣,雖然是陸兆屏的命令,但成大謨也知道的,這使得她的心情更為寬鬆;原來她還怕陸兆屏在玩什麼花樣,既有成大謨參與其事,無異給了她一份安全的保障。

她很快地想了一下,不願讓陸兆屏知道得太多,只是這樣說:「我完全做到了總經理的要求,已經約好了楊育光,今天下午兩點鐘去找房子。」

「我知道妳做得到的。」陸兆屏以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說:「只是時間太侷促了些,大謨,你告訴她下一步的行動。」

「是這樣的,北角有一處房子妳可以帶楊育光去看,這兒是地址。」

成大謨從抽斗裏拿出一張紙條,遞給林雪明;她接過來一看,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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