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黃葆霞的一怒而去,楊育光始終耿耿於懷,他總覺得這樣無緣無故得罪了一位漂亮小姐,是完全不必要而且非常殘酷的。同時,他也知道她的性格,多少有些衝動,萬一失去考慮,在吳先生夫婦面前告上一狀,這在任何方面來說,都令人不安。

因此,他一直想找個機會跟她解釋一下;但心念一動,就想到了林雪明的幽怨欲絕的神態,他已非正式地向她提供過保證,絕不會移情別愛,如果主動去找黃葆霞,讓林雪明知道了,無異證明他的保證是虛偽的。這將引起更大的糾葛,不能不慎重。

在徬徨苦悶之中,忽然接到了一個似意外而實非意外的電話。

電話是吳太太打來的,邀他去玩。他毫不遲疑地答應下來;朦朧地感到一陣陣的喜悅——他知道將會在那裏看到黃葆霞,這是不期而遇,他不必對林雪明感到內疚。

約定的時間是四點鐘,而他在三點四十分,就已到了吳家。吳太太招呼了他以後,隨即撥電話叫黃葆霞立刻就來。

這使得他疑惑起來,這樣鄭重其事的樣子,大有準備兩造對質的意味,難道黃葆霞果如自己所憂慮的,在吳太太面前告了他一狀?

為了試探虛實,以便先發制人,他說:「說起來巧得很,那天我在路上遇見了黃小姐。」

「噢,」吳太太深感興趣地,「在哪裏?怎麼葆霞沒有告訴我。」

楊育光放心了,但也有些懊悔,黃葆霞沒有把彼此邂逅的經過告訴吳太太,也許有她必要的理由,現在從自己口中「洩漏機密」,她會不會不高興呢?

這樣一想,他就不肯多說,含含糊糊地應付了過去。

不久,一陣輕巧的足步聲,他聽出是黃葆霞來了;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並且略顯得有些緊張,怕她見了他猶存餘怒,引起吳太太的懷疑,會探究出事實的真相。

想不到,黃葆霞仍是那麼春風滿面,很大方地向他招呼。

「你們今天是第四次見面了!」吳太太說。

「第四次?」她偏著頭想了一下,然後稚氣地點點頭哼了一個字:「嗯。」

吳太太沒有再說什麼,回過頭來問楊育光:「你會不會打牌?」

「我打得不好。」

「只要會打就行;打得不好正好贏你的錢。」說著按了兩下鈴,叫進女僕來擺桌子。

「還差一腳呢?」黃葆霞說。

「劉太太快來了,我們擺好桌子等她。」

吳太太說完,就往裡面不知幹什麼去了。楊育光把握這一機會,笑對黃葆霞說:「那天真對不起。……」

「沒有什麼!」她不等他說完,就擺手止住他,「我很諒解你的苦衷。」說著,低下頭去。

深情款款,盡在不言中。楊育光覺得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然而她說諒解他的苦衷,表示對他與林雪明之間的關係,已知道得非常清楚,這使他深為不安;同時也有些詫異,不明白她從那裏打聽來的。

就當他默然在心中思忖時,她又說:「說起來怨我自己不好,我的行為卻是太隨便了,是不是?」

她的清亮烏黑的眸子,毫不畏縮地正視著他。除非對最親近信賴的人,年輕女孩子是不會用這樣絲毫不作保留的眼光來看一個男子的;因而,他從她的眼中得到的感受,異常強烈。

「我這次來香港,能夠認識妳,實在太幸運了!」他情意洋溢地說。

「是嗎?」她雙靨微赤,稍帶窘笑地避開他的視線。

楊育光追逐著她的明如秋水的雙目,改坐到長沙發的另一端,跟她遙遙相對,同時把握這短暫的機會,率直地提出單獨的約會。

「我一直想跟黃小姐好好談一談,」他說:「明天下午四點,在『美麗華』請妳飲茶!」

黃葆霞低垂著眼皮,點了一下頭,表示默許。

「謝謝妳!」楊育光很愉悅地說。

「應該我謝謝你才對。」黃葆霞也笑了。

她和林雪明的笑容,都是最能使他動心的。只是林雪明常在淺笑中,帶著一絲難以形容的悽怨;而黃葆霞的笑如艷陽天盛開的春花,明快甜美,更足以使人忘憂。

於是,楊育光情不自禁地去捉住她的手。

她彷彿受驚了似地,身子微微一震,但她沒有掙脫她的手,反而用另一隻手幫忙,攤開楊育光的右掌,細看它的紋路。

「妳會看手相?」

「我只懂一條線,」她說:「這條線可以看出來,你今天會輸多少錢。」

說完,她不再有別的話,輕輕把手掌合上,推了過去。

楊育光知道這是暗示他檢點行為。他本來有些自悔孟浪,怕鬧成一個小小的僵局;想不到她竟能這樣不著痕跡地化解了他的錯誤,因而在愧歉之外,更多的是敬愛的心意。

就這時,門外響起一陣笑語聲,女主人吳太太陪著劉太太一起進來。經過介紹以後,楊育光跟著黃葆霞叫劉太太為「劉伯母」。

「劉伯母」的年紀比吳太太大得多,但非常爽朗健談;她也像吳太太一樣,不叫他「楊先生」而叫他「育光」,問長問短,十分慈祥親切。

於是,牌桌上的氣氛就顯得異常融洽,笑聲不斷而牌局的進展很慢;這也因為楊育光對麻將確是個生手。

打不到四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也是他們的牌友羅太太。這一來多出一角,楊育光想讓位,劉太太不許,她說她願意讓給羅太太,而吳太太和羅太太一致表示反對。結果,黃葆霞打完四圈,禮讓羅太太接替。

扳位換座,楊育光坐了羅太太上家。羅太太似乎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專心一志在牌上下功夫,這樣,牌局就變得很嚴肅了;自然,速度也加快了許多。

楊育光的麻將技術,只不過小學程度,原來一路說笑,不把打牌當回事,也沒有人催,他還可以應付。等到真刀真槍地角逐,就顯得太不是對手;為了求快,自然不能仔細考慮出張,兩圈牌不到,出了三個銃,造成羅太太很旺的手氣。

第三圈開始,羅太太當莊,一上來就吃了兩副筒子,接著就拆了自己的一對東風,而楊育光還是懵懵懂懂,儘自在打筒子。

「不行,不行!」心直口快的劉太太叫了起來,回頭對黃葆霞說:「妳給育光去看看!」

黃葆霞毫不推辭,含笑去到楊育光身後;女傭端過一張椅子來,楊育光將自己的椅子拉偏了一些,讓她並排坐著。

起先,她只是靜靜在看,等楊育光快打錯牌時,才糾正他;慢慢地,她變成主動地發號施令,楊育光的工作只是名符其實地「打」牌;到最後,遇到需要避免大家注意,不便作聲的牌,她就作許多暗示,拉拉衣服,推推手臂,楊育光也能心領神會,和了好幾副神出鬼沒的大牌。

「不行,不行!」劉太太又叫了,「好人做不得,給了育光這麼好的軍師,我自己可輸慘了!」

「他們倆倒真能密切合作呢!」深沉的羅太太說。

三位太太交換了一個會心的微笑。

「好熱!」黃葆霞摸著微微發熱的臉,訕訕地離開座位。

「別走,別走!」楊育光有些著慌。

她不理他,只管自己坐到窗口去喝橘子水。楊育光驟然失了主宰,搞得手忙腳亂,不得已只好求援了。

「軍師、軍師!請妳快來!」他不住叫著。

「你自己打吧!」

「我不行。非請妳來不可!」

「我不來!」黃葆霞有些賭氣地說。

這時楊育光手裏正有一副好牌,一萬開槓手裏是一嵌六萬,一對八萬,一對二萬,七萬四萬各一張;羅太太打二萬,楊育光叫碰,打掉四萬。但是,算來算去,不知道哪一張牌來可以和,因而,不住把那幾張牌移來擺去。

「怎麼回事?」劉太太問。

楊育光不肯洩漏機密,只說:「沒有什麼。」手裏仍舊在撥弄著牌。

「你也是,」吳太太說:「一共只有七張牌,還弄不清楚!」

「要七張牌啊?」楊育光詫異地。

「是啊,我看!」吳太太把他的手推開,「呀!少爺,你少一張牌!」

這一說,大家哈哈大笑。黃葆霞也跑了過來看,嘴裡「嘖」地一聲說:「真可惜!」

「什麼牌?」劉太太問。

「看!」楊育光把牌一攤,「清一色、對對和。」

這一來,三位太太因逃脫一場「災難」而更高興了。

「葆霞!」劉太太說:「妳別走了吧!妳一走,害得育光神魂顛倒!」

這句笑話說得太露骨,索性明快的黃葆霞有些受不了,羞紅了臉說:「劉伯母,妳要不是我的長輩,我要罵妳!」

「我才不怕妳罵,」劉太太笑著說:「我說的是實話。育光,你說是不是?」

「是,是。」育光順口應著。

「你還說是。都是你!」黃葆霞微一頓足,一扭身子走了。

「看葆霞鬧彆扭真有趣!」連羅太太也笑了。

楊育光始終沒有能夠看見黃葆霞的表情,不知道她是真的生了氣,還是藉此脫離窘境?心裡有些不安,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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