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半島酒店,楊育光第一件事是給他父親寫信。

這封信很難寫,一方面他找不出理由來拒絕吳家的好意,另一方面又怕他父親會對他失望。自然,其中的關鍵在於林雪明,他不便說出她的名字,因為,怕一連串追根問底,會洩漏了他準備潛回大陸的秘密。

同時,他還得顧慮到,任何的片面之詞可能都不足以使父親置信,因為有吳先生在,他父親信任老朋友不下於信任他的兒子。這一點,楊育光是很清楚的。

坐在半島酒店三一五號房的大玻璃窗前,面對著維多利亞灣的薄霧,楊育光的思緒落入茫然不辨出路的困境之中。

「唉,只有拖一拖再說了!」

他嘆口氣站起來,舖下信箋,提筆寫下「爸爸」兩字,又發起楞來。

寫一封家信原是很容易也很快樂的事,但因為他不是直抒胸臆,就變得像小學生上作文課那樣地困難而痛苦了。

好不容易才寫完這一通不滿兩張信紙的家書,從頭一看,幾乎沒有一句是真話,關於黃葆霞的那一段,他是這樣寫的:

……黃小姐所予兒的印象不佳,說不出好,亦說不出壞。她的性格似很坦率爽朗,但恐出生富家,脾氣驕縱,將來甚難相處,可能並非良緣。惟吳家伯父伯母,極為熱心,兒決定以無成見的態度,靜待發展。……

看到這一段,楊育光痛恨自己的拙劣,一共七八十字,倒有三個矛盾:既然印象不佳,卻又說不出壞;一方面認為她坦率爽朗,一方面又怕將來難以相處;最可笑的是,已經覺得可能並非良緣,居然又表示自己的態度無成見,這是什麼邏輯呢?

於是,他把信撕掉,重新再寫。這一次只說:對黃葆霞尚無深刻的印象,感情的培養需要時間,如有進展,當隨時寫信報告。這番模稜的措詞,他自己覺得很滿意,因為將來的任何發展,他都不必負責;等大陸回來,轉回新加坡,一切的一切,就都可不了了之。

寫好信封,他親自上街付郵。然後,他準備到九龍塘去看中學時代的一位老師。

郵局就在尖沙咀,出了半島酒店不遠就到。從這裡一直到旺角,是九龍最熱鬧的地段,各式各樣的車輛擁塞了馬路,各式各樣的人物在車輛中間找一條路;而各式各樣的聲音,填補了車輛與人之間的僅有空隙。

站在尖沙咀碼頭的楊育光,有著茫然無主的感覺。他忽然想起了上海的外灘,半島酒店變成匯中飯店,郵局變成江海關大樓……。

於是,他又想到了他的母親——她在上海!

她在上海如何呢?是悽涼地忍受著饑餓和恐怖?是在窮愁無告祈求著奇蹟的出現?還是在夢中跟她的兒子見面?

楊育光一陣心酸,兩眼模糊了。

在模糊的淚眼中,他發現一輛汽車悄然停在他面前;眨了兩下眼,等看清楚了,反而不能信任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輛白色的敞車,司機座上坐著個穿了紅色薄絨運動衫的,竟是前一天正式闖入他生命中的黃葆霞。

她沒有說話,只是把車門打開了。

楊育光沒有考慮的餘地,坐上車去,說:「真巧極了,我正不知該往那裏去好?」

「那麼你到這裡來幹什麼?是來憑弔什麼嗎?」

他知道,她一定已經看見他剛才一個人在淌眼淚,才那樣說的,覺得很不好意思。

「我不該問的,」她握著駕駛盤,藉反光鏡看著他說:「一個人總有自己傷心的事,不願別人知道,是嗎?」

「沒有什麼!」他略有些認真地分辯,「我只是想起了我的母親。」

「你母親在上海?」

「是的。」

「你想不想去看看她?」

楊育光心中一動,但也警覺了,說:「想也沒有用,去一趟很不簡單。」

「你沒有跟林雪明談過?她也許有辦法。」

「她有什麼辦法?」他故意裝傻。

「你不知道她的背景?」

這話倒真的讓楊育光發傻了!

「背景?」他困惑地複誦這兩個字。

「你真的不知道?」她轉臉看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她有什麼背景,黃小姐,妳可以告訴我吧?」

黃葆霞毫無表情,但遲遲不語,卻使她毫無表情的表情顯得神祕莫測。

「我也不知道,」好半天她才說:「或許……」突然她停住了,而且放慢車速,往邊上停靠。

「不要談我剛才所談的事!」她低聲囑咐了一句,語音中充滿著命令的尊嚴。

楊育光再一次驚奇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且也有些手足無措,注視著站在路邊招手的林雪明,竟忘了下車。

「倒好像預先約好了似的,半個鐘頭裡面,先遇到楊先生,再遇見妳。」黃葆霞向林雪明說:「妳要到哪裏,我送妳去。」

「我沒有目的地。」林雪明轉臉向楊育光:「你們怎麼遇見了?準備上哪兒?」

她依然保持著跟他說話時慣有的微笑,這使得楊育光輕鬆下來,一面下車,一面說:「在尖沙咀碼頭遇見了黃小姐,我準備請黃小姐帶我走馬觀花,領略一下九龍的風光,遇見妳更好,如果沒有急著要辦的事,一起去玩玩,好吧?」

「也許葆霞有事。」

她是暗示楊育光,向黃葆霞道別,跟她同行;可是楊育光沒有聽懂,黃葆霞卻聽懂了,心想:妳那樣小氣,我偏要做個讓妳討厭的人。

於是她說:「我倒是有點事,不過今天不辦也不要緊。上來吧,我們讓楊先生看看九龍的面目。」

林雪明不便再做任何強烈的暗示,上車坐黃葆霞旁邊,楊育光則坐在後座。

車子沿著彌敦道,一直往北疾馳。

「妳今天下午怎麼不上班,跑了出來?」黃葆霞問林雪明。

「我到銀行去了趟,原以為要費一下午的功夫,想不到事情特別順利,就懶得回去了。」

「那麼,怎麼到九龍來了呢?你平常不大過海來的。」

「許妳來,就不許我來嗎?」林雪明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反駁著。

「話不是這麼說,」黃葆霞的聲音很大,「你們做什麼事情都是有目的。」

「什麼『你們』,『我們』的,我從沒有想到過該有什麼區分。」

「真的嗎?……」

黃葆霞還要再說什麼,林雪明很快地攔住她,「好好開車吧,當心闖了禍,把剛考上的車牌吊銷了。」

黃葆霞用鼻哼了一下,微帶驕傲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姑且寬恕她什麼的神情。

長長的彌敦道,在五十哩車速之下,很快地走完了。盡頭處,分歧為二,右面是大埔道,左面是青山道,該選一條路走。

「雪明,」黃葆霞說:「我們『左傾』吧!」

林雪明啼笑皆非,更怕後座的楊育光聽了生疑,非常不安,但她到底不是初出茅廬的生手,因而也很沉著地以開玩笑的姿態答說:「『左傾』的結果,回到『右傾』。」

「這話我不懂。」楊育光在後座插嘴,他知道他們在開玩笑,但確是不懂林雪明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那很容易明白的。」林雪明說:「由左面青山道去兜一圈,從大埔道出來,不就在右面了。」

「好,我依妳,從左到右!」

黃葆霞加一點油門,那輛白色的敞車,輕快地往青山道飛駛,經過荔角、荃灣、青山、舊青山、元朗,這就到了港九的邊緣,一「幕」之隔,區別了人間與地獄。

然後,車子由東面折而向南,踏上大埔道,經過粉嶺、沙田,穿越獅子山的隧道,就是九龍舊高等住宅區的九龍塘,楊育光原準備到這裡來探望他一位舊日的師長,這時有女同車,自然作為罷論了。

這一個大圈子兜下來,花費了將近三個小時的時間,回到尖沙咀,已經萬家燈火。

而以夜景著名的港九,遊宴的節目,這時剛剛開始。

第一個節目是晚餐,楊育光預先聲明由他作東,林黃兩人都同意了,但地點的問題卻發生了爭執。

黃葆霞主張就近到樂宮樓去,林雪明說那裏太嘈雜,希望找個特別清靜的地方,可以從容閒談。

「妳喜歡找個特別清靜的地方,我不反對;但妳說樂宮樓太嘈雜,這話是過分了。」

「無所謂過分,」林雪明不肯示弱,「各有各的看法和好惡。」

「恐怕還有別的原因吧?譬如……」

「譬如什麼?」

「譬如不大喜歡看見熟人,樂宮樓的客人中,上海人太多。」

「你這話才奇怪,」林雪明的臉色發青,似乎很生氣的樣子,「為什麼我怕遇見上海來的熟人?」

楊育光這才看出,「局勢」有些嚴重。他很不安,也很困擾,不明白這兩人既是同事,何以老是格格不入,像有宿怨似地?

但在眼前,不容楊育光去研究這個問題,他得趕緊挽救「危局」,否則,她們舌槍唇劍地暗鬥下去,終將不歡而散,未免太煞風景了。

當然,他知道他夾在中間是一種左右為難的地位;小姐們是最愛遷怒的,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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