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企業公司的規模不小,它擁有一幢獨立的四層大廈,但事實上也用不了那麼大的房子,只是公司的主持人,願意嚴格保持他們業務上的神祕,所以寧願浪費若干空間,以便於隔離而已。

職員的宿舍在四樓,林雪明的職務和名義是總經理的秘書,雖不算高級人員,卻以特殊的關係享受高級人員的待遇,因此單獨佔用一個房間。但是,房間裏的陳設很簡單,床、衣櫥、書桌,還有一個書架——它不像一般年輕小姐臥室中的書架,上面一定擺的是文藝作品和洋書;林雪明的書架上,都是屬於社會科學的書籍,只有一本可稱小說的東西——趙樹理寫的「板話」。

書架上還放著一具電話,是公司內部所用的對講電話。

她到了公司,先回自己的寢室休息。其實她並不累,回寢室不是休息,只是要靜下來好好想一想。正像勸告楊育光的,「不妨慢慢地慎重考慮」;她也覺得對今天的整個經過,在報告以前,如何措詞,需要「慎重考慮」一下。

電話鈴響了。

她知道是誰打來的,拿起話筒一聽,果然,是總經理陸兆屏的聲音。

「聽說妳回來了?」

「是的。」林雪明說:「我在換衣服,換好了就來。」

「我等著。」說完,不等回答,電話就掛斷了。

林雪明不敢多耽擱,匆匆忙忙換了一件衣服,下樓而去。

總經理在三樓,佔用了東面頂端三個相連的房間,一進門是林雪明的辦公室,兩張柚木的九屜大辦公桌並列在屋子中間。兩張皮面高背椅子這時都坐著人。上首是總經理陸兆屏,他的對面是副總經理成大謨。

陸兆屏有著一雙深陷的眼睛,配著他高聳的顴骨,蒼白的皮膚,以及那冷得滴水成冰的聲音,常令人懷疑他是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生物?然而,他對林雪明畢竟是另眼相看的。

因為是最接近的僚屬,所以林雪明並不需要依照一般職員的禮節,她輕輕推門進來,微微點頭,靜候問話。

倒是面色紅潤壯健的副總經理成大謨,滿面含笑地站了起來,一面替她拉了張椅子,一面以祝賀的語氣說:「辛苦了。我們都在等妳的好消息呢!」

「事態的發展,並不理想。」她搖搖頭說。

陸兆屏和成大謨都保持著原來的神情,他們都具有喜怒驚懼不形於色的修養。

「妳詳細說一遍。」陸兆屏簡單地命令她。

於是,她把從機場迎接楊育光,一直到分手為止的活動情況說了一遍。不過,她沒有提到向楊育光建議合作經營橡膠的話。

最後,她用這一句話作為報告的結束:「我需要進一步的指示。」

「妳先把他穩住,不叫他今天晚上寫信給他父親,這一點做得非常好。」成大謨的作風不同於陸兆屏,他永遠是把鼓勵擺在前面的。

「光是今晚上不寫也不行,」陸兆屏介面說:「得永遠不寫才行;光是在香港不寫信給他父親也不行,得讓他趕回去才行。」

「我想問題應該從這裡研究起,」成大謨說:「那就是他寫了信,到底會發生怎樣的結果?如果楊應麟對他的妻子回心轉意,支持他兒子的辦法,那麼,以後的事就好辦得多了。」

林雪明聽了非高興,她想,如果他們認為楊育光寫信給他父親是無所謂,那麼以後聽其自然,搞好搞壞,她都沒有責任;而眼前的任務也就輕鬆得多了。

然而,她失望了。雖說陸兆屏是極其深沉的人,但因她對他的生活細節瞭解得太多。只看他牽動著嘴角似笑非笑的神氣,就知道他不同意成大謨的見解。

果不其然,他說:「這一點不必研究,我們慎重一點的好。只要楊育光一寫了信,形勢就不好控制了。」

「那麼,」成大謨立刻接過來說:「我們就只要研究如何打消楊光育原來的計劃好了。」

「辦法?」陸兆屏很快地說。

辦法似乎不好想,大家都不說話,兩個男人都點起一支菸,抽得滿室煙霧騰騰。

「這篇文章,只有扣緊了題目做。」成大謨對林雪明說:「題目是楊育光的母親如何想念兒子,所以妳應該強調妳的同情他母親的立場,為楊育光分析利害關係,如果他父親准他回去,自然最好;但看情形多半不會准,這一來反引起意外的阻礙,不能達到原來的目的,為了妥當起見,還是不寫信的好。這樣,同時也可以催他早一點回去,只要一過深圳,我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對了,」陸兆屏好像觸發了靈感,「必要時,可以先想辦法請他到廣州去作一次短期的觀光。我們的任務,不也一樣完成了嗎!」

結論算是有了,他們又作了一些補充的指示,要林雪明在問題沒有解決以前,多花功夫陪著楊育光玩,作為一種監視。

於是成大謨先行告辭。林雪明也想跟著離去,但為陸兆屏一個命令式的眼色止住了。

「你今天的神氣不對!」陸兆屏說。

林雪明心裡一驚!她知道他慣於使用詐語,但她不知道他今天這句話,仍是詐語,還是真的看出來她有什麼特別的神色,因而半承認半否認地答了一句:「也許因為我今天跑的地方太多,太累了。」

「那麼妳該休息一下。來,陪我喝杯酒!」

陸兆屏去推開一扇門,門裏有一條小小的甬道,一面是浴室,一面是臥室。

林雪明萬分不願,尤其是這一天;但她不敢不順從,而且裝得很有興致地跟他進了臥室。

陸兆屏倒了兩杯酒,遞了一杯給林雪明,自己端了一杯,倚著床欄,斜視著林雪明說:「你今天的表演不錯啊!」

林雪明不知所云,說:「你說得具體一點。」

「這最具體了!」他掏出兩張照片遞給她。

兩張照片中的人物,都是林雪明和楊育光,一張在半島酒店的走廊上,一張在「醉仙」,兩人的姿態都很親暱——陸兆屏說她「表演很不錯」,自然指此而言。

但也可以證明,林雪明的一舉一動都在被監視之下。

這對林雪明是耳熟能詳的事,雖然在她還是第一次遭遇,卻也不足為奇,因此她除了內心警覺以外,表面不動聲,並且故意裝傻,笑說:「謝謝你的誇獎,看了照片,我才放心,我的『表演』還沒有露出破綻。」

「但究竟是『表演』,妳別忘了!」

「如果你不信任我,這個任務請你改派別人去做。」林雪明板著臉說。

「那裏的話!」陸兆屏的臉上,出現了非常難得的笑容,「如果不信任妳,也不會動員妳到香港來了。我只怕妳對楊育光舊情復燃,誤了大事。我提醒妳,是要幫助妳做好任務,那裏會有別的意思!」

「任務你可以放心,我一定照指示去完成。」她嘴裡的話講得很硬。

「對了,任務第一!」陸兆屏喝了一大口酒,又說:「妳總該知道,我這次動員妳到香港來,一方面是利用妳跟楊育光的舊關係來爭取他;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我們倆可以在一起,『公私兩利』。只要這趟把任務做好了,我就有堅強的理由,請求上級把妳留在香港,這一點對我們非常重要,所以非把楊育光早點送回去不可!」

這話聽得林雪明怦然心動,留在香港,無論如何比回大陸好。但是,先得把任務做好,將楊育光弄回去看她母親。

忽然,她想到:上面把楊育光弄回去,是為了什麼原因呢?

她無法想像,有著相當的疑懼,也有著相當的興奮;發現問題總比懵懵懂懂根本不知道的好。

「我得回去了。」她想回到自己臥室,靜靜躺在床上,好好地想一想。

「不留在這裡?」這出於徵求同意的語氣,其實是命令。

但林雪明卻毅然回答:「不!」

「為什麼呢?」陸兆屏似乎很詫異地說。

「今天我累了。」

「累了?不是因為楊育光搞亂了妳的頭腦?」

這一來,反使林雪明在腦中浮現了楊育光的影子,對他更感厭惡,「你這樣說,我更不能留在這裡。」她很冷靜地說:「因為我要改變了我原來的主意,不就證明了我情虛,確是讓楊育光搞亂了我的頭腦?」

「好,」陸兆屏無可奈何地說:「算妳的辯證法厲害!」

林雪明輕易地擺脫了一次糾纏,心裡得意。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首先想到的,卻是楊育光這時在做些什麼?眺望香港的夜景?還是不聽她的話在給他父親寫信?

這一想,想得她心裡很亂,忽然,她對自己說:何不打個電話去?她覺得這是個好主意,立刻披衣起來,向樓下走。

去宿舍走廊上原有一個公用電話,在一次上級視察以後被拆掉了,理由是通訊便利,不夠安全;因此林雪明要打電話就得到自己辦公室去。

但是,去到辦公室門口,把鑰匙插入鎖眼以後,她躊躇了,因為她不能不顧忌到睡在裡面的陸兆屏,這時候打電話給楊育光,她有什麼理由可以解釋?

唯一可以向陸兆屏解釋的是:她需要確實知道楊育光不是在給他父親寫信,所以打個電話去探聽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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