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一個陰天,九龍啟德機場。

灰濛濛的天際,飄來一架銀色的客機。先是似有若無的一點影子;然後引擎的聲音一陣比一陣響了起來,那一點影子化為龐然大物,但非常溫柔地,就像一個細心的母親把嬰兒放入搖籃中那樣溫柔地,把龐然大物的四引擎星座機飄落在跑道上。

當機輪著地,微微往上彈動時,為楊育光帶來了異常美妙的感覺。「到了!」他在心裡說,舒服地透了一口氣,解開安全帶,一手挾著雨衣,一手提著小皮箱,搶著站在機艙門口,以便於第一個下機。

然而,香港在他是陌生的,因此步下扶梯以後,他有著片刻的迷茫。

「育光!」

這一聲女人的呼喚,彷彿是黑暗的曠野中突然出現的一盞明燈,驅走了他的迷茫;但欣喜中多少帶著點驚異。不過,這時候他沒有多少功夫去體味自己的感覺;他循著聲音,半跑半走地往鐵絲網邊奔了過去。

那是他最激動的一刻,也是最使他為難的一刻,各式各樣的情緒在他心頭應接不暇地湧現,捕捉不住,也表達不出來,只是重重地叫了一聲:「雪明!」

林雪明笑著,微帶悽楚的表情。她把手從鐵絲網外伸進來,讓他緊緊握著。

「我們終於見面了。」楊育光說。

林雪明雙眉一揚,加濃了笑意,表示她也是滿懷舒暢。「你快出來吧,」她說:「我已經在半島酒店替你訂好了房間。」

楊育光鬆開了手,辦好離開機場的例行手續,一輛「的士」載了他們到半島酒店。

她替他訂的是套房,讓侍者安頓好了行李,林雪明說:「你恐怕很累了,先洗個澡,休息休息。」

「不累,一點不累。」楊育光說:「先讓我們好好談一談,不,讓我好好的看一看妳。」他脫下白麻西服的上衣,往沙發上一丟,側身跨坐在一張椅子上,很興奮地說:「我在飛機上一直在想,不知道妳跟八年前變了多少?」

「那麼,你看我變了多少呢?」林雪明問。

楊育光注視了一會,搖搖頭說:「我說不出!」

「怎麼呢?」

「妳好像變了一點點,這一點點變化很小,但也很大,……」他說不下去了。

「我該怎麼說呢?」林雪明微微苦笑著,「你說得我沒有辦法懂。」

「可以這樣說,」楊育光比著手勢,吃力地說:「妳好像變得有一點點複雜了!」

「是嗎?我自己倒並不覺得。」

她嘴裡這樣說,心裡卻是瞿然一驚。她怕他在她臉上看出了什麼?於是,她藉著把他的上衣掛到衣櫥裏的動作,順便在穿衣鏡上「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她並看不出自己是怎樣的「複雜」?

「這八年的變化到底太大了。」楊育光感嘆地說:「我們經歷了許多意想不到的事,也學了許多知識,自然應該變了。妳看我變了沒有?」

「我看不出。」林雪明幽幽地說:「我只希望你沒有變!」

楊育光懂得她的意思,她是說:希望他的心沒有變!這使他有種急於想表白一下的慾望。「妳當然可以相信我,」他急急地說:「我這趟到香港來,第一是為我母親;其次就是為妳。」

她對他的話很滿意,但也隱隱感到不安。

「妳不知道我半年前接到妳第一封信是怎麼樣的興奮!我整夜沒有睡著。老實說,這幾年裏,不知道有多少朋友勸我結婚,替我介紹女朋友,我自己也未嘗沒有這個打算,但我總覺得要確定妳的消息,我才能心安理得地走下一步路。我沒有存著太大的期望,會有奇蹟出現——有一天,能夠見到從前的妳,幾年的辰光就像隔了一天,我們的感情一點也沒有受時間的影響——而這個奇蹟居然出現了,這不叫『喜出望外』叫什麼?」

林雪明微笑著;微笑的後面她感到一些痛楚,她不知道那是麻痺的感情在復甦,正如一個癱瘓的人,四肢開始恢復知覺時的徵象一樣。

「妳確是變了!」忽然,他又興奮地說:「我懂了!你變得有些憂鬱,憂鬱是成熟的象徵;所以我應該說,妳變得成熟了。這一點點變化不是很大嗎?但是,妳不必再憂鬱了,因為有我在妳面前!」

她張開兩手,情不自禁地倒向他懷中。

他的吻具有無比的熱力,灼熔了她的心扉的鐵鎖,喚醒塵封已久的記憶;最初三年,她多少次在夢中享受過這樣的熱吻,然後夢影漸淡,終於消失。而此刻,已化成輕煙的夢又奇異地匯集成形,重現在眼底,這應該也是「喜出望外」吧!

她忽然一驚,就如夢中失足,心突突地跳著,他不知道她的心扉除了鐵鎖以外,還有魔鬼看守著——魔鬼悄無聲息地在她心頭出現了。

她推開了他,雙眉微鎖,猩紅的嘴唇緊抿著,是感到苦惱而自我掙扎的神氣。這使得楊育光困惑了。

但她的這種神氣,一閃即逝。從皮包裏取出一面金質的粉盒來,坐到一邊去修飾修飾。是裝模作樣,其實要照一照鏡子。不知怎麼,從到香港沒多久以來,她就發現自己常會控制不住自己臉上的肌肉,必須藉一面鏡子來修正自己的表情。

雖然裝模作樣,卻也裝得很像。她的腿很長,坐在矮矮的沙發上,得將兩條腿併在一起歪到一邊;旗袍的叉口開得很高,這一來差不多連弔襪帶都看得到了。為了光亮,她的臉仰著,因而胸部也格外凸出,隨著手臂的牽動,充分顯出胸部的彈性。但是,也看得出來,手臂下面的肌肉,已有些鬆弛了。

雖然楊育光對女性沒有多少經驗,也能判定她已是個成熟的「婦人」!

這使他引起太多的猜想。而這些猜想,不用說,不會使他心裡覺得好過的。

但是,他寧願對她朝寬大的地方去想,這樣可使自己心裡好過些。這八年的日子,在她不容易度過,亂世,真正的亂世,做出什麼事來都是可以原諒的;何況,她到底並不是他的妻子,即使是妻子,也沒有辦法去反抗那種新的婚姻法。

這樣想著,他反倒對她有更多的憐惜。她該是二十七了吧?他在心裡想,還有幾年殘餘的青春,該特別珍視,才能補償過去的損失。

林雪明在小鏡子中左照右照,長長的睫毛所覆蓋的眼中,露出溫柔而滿意的光芒。然後「叭噠」一聲,蓋上粉盒,向楊育光很嫵媚地笑了一下。

「陪我到香港最熱鬧的地方去逛一逛!」楊育光得意地笑著:「我要拿妳來眩耀眩耀!」

「好啊!我請你到香港仔吃海鮮,算是替你接風。」林雪明看看錶說:「不過時間還早,你可以先洗洗臉,換了衣服再走。」

楊育光聽從她的話,洗了浴,颳了鬍子,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林雪明親自替他挑了一條銀底藍點的領帶打好,然後才離開半島酒店。

渡海到香港,他們叫了汽車在中環一帶大兜圈子。

經過皇后道,林雪明在車中指著很氣派的一幢房子說:「那就是我們的公司。」

汽車走得很快,楊育光沒有看清楚,只看到一塊很大的招牌:「南方企業公司。」

「你們公司是經營進出口的嗎?」楊育光問。

「是的。」

「專門做大陸的生意?」

「不!」林雪明重重地說:「業務對象是整個東南亞。」

「那麼跟大陸上總有往來囉?」

「大陸也是東南亞的一部分。」

「聽說跟大陸往來的商號,都負有政治上的任務,有這話嗎?」楊育光看著她問。

「毫無根據!」林雪明斷然地回答,「你也是做生意的,你總知道做生意的人對政治最討厭,但又不得不應付這討厭的東西。如此而已,是嗎?」

楊育光深深地點頭,覺得她的話很有道理。

「你在新加坡的業務怎麼樣?」林雪明又說。

「主要的是經營橡膠,還不壞!」

「我真沒有想到你也會走到商業這條路上去。在學校裏的時候,大家都說你將來會成為一個畫家。藝術與商業,這距離太遠了!」林雪明笑著說。

「我也何嘗想到?」楊育光也笑了,「事情是這樣的:一九五二年我在英國唸書,唸的也是我不喜歡的哲學,勉強算畢業了,卻無事可做,剛好有個同學,是新加坡的華僑,家裏有片很大的橡膠園,他父親死了沒有人管,邀我到新加坡幫忙,一混混了四五年,倒搞出興趣來了。」

「你們的橡膠也賣到大陸上去嗎?」

「也賣。」

「那將來可以跟我們的公司合作。過幾天,我替你介紹我們公司的負責人,他們都是很喜歡朋友的。」

楊育光唯唯地敷衍著,未作進一步的表示。他雖然已染上商人的人生哲學:生意第一;但內心中並不願跟大陸上做買賣,只要有生意上門,不便推出去,而且在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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