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邛卓家(下篇)

武帝的性格與他祖、父都不同,他是個早熟的英雄。本身的雄心壯志,配合漢興以來六十多年休養生息,家給戶足,國力充沛的太平之世,自然想有一番大大的作為。所以即位之初,就下詔選拔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親自臨軒策問,講求治亂之道,有名的董仲舒的「天人之策」,據說就是武帝建元元年所上。

在政治上的雄心壯志以外,武帝對於文學的欣賞力也很高。有一次巡幸離宮,讀到司馬相如在大梁所做的「子虛賦」,擊節讚賞。他不知道司馬相如是何許人,只以為這篇「子虛賦」是古人的作品,所以喟然而歎:「可惜!我生不與此人同時」。意思是說,如果生當同時,他一定要跟此人見一面。

當時武帝身邊有個侍從,專門替他管理獵狗,職稱就叫「狗監」,名叫楊得意,是成都人。聽見天子的感嘆,便即回奏:「臣有個小同鄉叫司馬相如,他告訴臣說,在梁孝王門下時,作過一篇賦,就是陛下剛才所唸的「子虛賦」。」

「噢!」武帝喜出望外,「此人在哪裏?」

「在成都。」

「有這樣的文采,為何不出仕?」

「司馬相如曾為先帝的郎官,因為先帝不好辭賦,所以辭官游梁。梁孝王薨逝,門客裏散,司馬相如也倦遊回鄉了。」

「那末,」武帝又問,「此人目前作何生理?」

「在鄉閒居。」

「這樣的人,如何可以投閒置散?」

於是武帝就派楊得意為使者,持「節」宣召司馬相如來京。「君命召,不俟駕而行」,司馬相如把文君留在成都,單身隨著楊得意,乘了公家所供給的驛車,自金牛道北出劍閣。經漢中,到長安。

一到就召見,武帝問他:「這篇『子虛賦』是你做的嗎?」

「是。」司馬相如期期文艾地答道:「不過,此是描寫諸侯國境內的一切,不足以供御覽,臣請另為天子遊獵之賦。」

難得他肯為自己獻賦,武帝自然欣慰。便叫人供給他「筆札」——「札」是極薄的小木片,在蔡倫沒有發明紙以前,札是最高級的文具。而一篇賦,鋪張詞藻,耗費的筆札不少,非一般人的能力所能負擔,所以武帝特加賞賜。

領旨出宮,司馬相如托楊得意找了個有園林花木的地方,作為寄寓,杜門不出,精心構思。有時一睡一天,有時徹夜捉筆,生活起居,完全失了常態。這樣經過三個月之久,他的賦終於寫成了。

這篇賦仍舊叫「子虛賦」,題目雖舊,內容全新。他把所描寫的範圍擴大了。賦中假設三個人,一個叫「子虛」,一個叫「烏有先生」,一個叫「亡是公」。這是寓言,表示根本沒有這三個人。「子虛」的身份是楚國的使者,受命使齊,齊王請他去打獵。獵罷,子虛去訪烏有先生,由這一天的出獵,談到楚國的山川物產,子虛便大大地誇張了一番。烏有先生不悅,加以反駁,同時盛稱齊國的強大。

於是在座的亡是公笑道:「楚則失矣,而齊亦未為得也。」接著便鋪敘「天子之上林」的「巨麗」,歸結到「若夫終日馳騁,勞神苦形,罷車馬之用,抗士卒之精,費府庫之財,而無德厚之恩。務在獨樂,不能眾庶,忘國家之政,貪雉兔之獲,則仁者不由」的規諫。其中文字如金碧樓台,眩人耳目。武帝大為欣賞,復他的官職,仍舊作「郎」,為文學侍從之臣。文君當然也被接到了京城去當官太太。

司馬相如奉召入京,約在武帝即位之初。到了建元六年,太皇太后駕崩,國勢開始發生極大的變化。這一年,也就是公元前一百三十五年,是歷史上極其重要的一年,值得大書一筆。

雄才大略的武帝,初承大統之時,重訂國策。內則尊儒,外則開邊,要從文治、武功兩方面,立下漢家萬世不拔之基。但他的祖母竇太后,生於憂患,長於安樂,堅守文帝務本寬厚,與民休息的大政方針,認為她的孫子不安分,無事生事,大為不滿,加以御史大夫趙綰,「罔識忌諱」,建議武帝不必奏事太皇太后,這是公然反對婦人干政,竇太后大怒,將趙綰及主張尊儒的郎中令王臧下獄,逼令自殺。武帝很孝順他的祖母,看見老太后大發脾氣,只好把他的那番雄心壯志暫且收一收,一意培植人才,徐圖復舉。

到了建元六年五月,竇太后一死,武帝無所顧忌。一面令郡國舉「孝廉」進用賢能,董仲舒、公孫弘等人復出;一面命驍騎將軍李廣屯雲中,車騎將軍程不識屯雁門,準備對付匈奴。同時,經營西南以及南方的沿海地區。於是,司馬相如得到了一個為國家開疆拓土的機會。

當時的西南為夷人所居,種族甚多,各成部落,統稱為「西南夷」,其中以「夜郎」為最大,地當今貴州省的北部。南方三個臣屬於漢的附庸小國,則原為漢族的移民。廣東廣西稱為「南粵」,或作「南越」,其王姓趙,是河北真定人。福建稱為「閩粵」,或作「閩越」,與浙江溫州的「東甌」,這兩個王都是越王勾踐之後。武帝建元五年,閩越攻南越,南越王上書求援,武帝派王恢和韓安國,自江西及浙江分途領兵夾擊閩越。未至其地,閩越發生內亂,殺其王請降,大軍不戰而勝。

於是王恢派鄱陽縣令唐通到廣州,去宣撫南越。天朝上使蒞臨,南越竭誠招待,盛宴之中,有樣難得的異味,名為「枸醬」。唐通只聽說過,「枸醬」出在成都,何以能在數千里以外的廣州發現?深為不解,因而提出疑問。

南越的人告訴他,「枸醬」是從廣州西北的牂柯江運來的。牂柯江何以能通四川,中間經過哪些地方?這些問題,不但後通無法瞭解,就是南越的人,同樣也是不得而知。

等回到長安覆命以後,唐通立即著手研究牂柯江的問題。因為他從軍事地理上著眼,已發覺這是制服南越的一條捷徑,也是南越自己都還不知道的一個致命的弱點。

但是長安雖為首善之區,人才薈萃,等一問到西南及南方的地理,卻都瞠目不知所對。最後,請教由巴蜀來的商人,才算得到了滿意的答覆。

首先,唐通證實了他在廣州所吃到的枸醬,確實是成都的出產。構亦作「枸」,據李時珍的「本草」解釋,「枸子可以調食,故謂之醬,乃蓽茇之類。」「大漢和辭典」,說它是胡椒科的灌木,產於安南巴蜀等地。

此外還有好些解釋,大致可以推知,是一種芳香的調味品,但無法確知其到底是現代的什麼食物?川菜重麻辣,「大漢和辭典」說它屬於椒科,則可能是花椒,但花椒無調成醬的道理。醬狀物的調味品,而為廣東菜所必備的是芥末醬,可是,芥子為芥菜子,非成都所獨具。

「枸醬」之為物待考,而此物如何傳到廣州。卻是可以考證的。據當時蜀中商人向唐通所陳述,「枸醬」是先「走私」到夜郎,然後由夜郎經牂柯江到廣州;牂柯江「廣百餘步,足以行船」。這句話越發打動了唐通,因為江面廣闊,可行大船,就可以運輸大量的軍隊,直達廣州。這也就是說,倘或能取得夜郎的合作,讓漢朝在這個侯國之內,建立一個「軍事基地」,則由蜀中發兵到夜郎,沿牂柯江以順流而下,兵臨廣州城,對南越實施奇襲,必可一戰成功。

於是,經過一番調查研究之後,他上書武帝,說他在廣州,看到南越王的起居服飾,與天子相仿。南越國土,東西萬里,名義上是漢朝的附屬,實際上等於一個獨立王國。這第一段的意思是表明,必須征服南越,否則將為漢之患。

接下來分析,征服南越的途徑,從湖南、江西人廣州,水路有寬有狹,港灣分歧,不但運兵不便,而且容易中伏。陸路則小道崎嶇,軍糧的運輸先成問題。況且由江西、湖南到廣州,是人人皆知的兩條路。大軍所經,行動無法保持機密,南越可以從容防禦。一方面勞師遠征,一方面以逸待勞,勝負之判,不待智者而卜。

然後談到夜郎,說有精兵十萬——這自然是誇張的說法。如果能利用夜郎的兵力,沿江直下,出其不意,是為制服南越的奇計。他的初步計劃,是要說服夜郎歸化,「設郡置吏」,先經營一個前進基地,作遠征的準備。他認為以漢朝之強,夜郎不敢不聽命;而以巴蜀之富,設郡置吏以後,夜郎可以分享巴蜀經濟上的利益,也足以打動他的心。所以,這個使命是很容易達成的。

武帝對唐通的建議,頗為欣賞,拜他為「中郎將」,秩比二千石。這是除了丞相以外,最高的俸祿。唐通接事以後,著手籌劃夜郎之行。所帶的士兵有一千名,卻配備了一萬多的伕子,因為深入不毛,一切軍需品,還有贈送夜郎及其他小國的禮物,主要的紡織品,都要從內地帶去,並且車輛無法通行,唯有肩挑背負,自然要用到這麼多伕子了。

夜郎地方甚大,它的疆土包括現在貴州的西部,廣西的西北部,雲南的東北部,四川的南部,這一大片地方。其時的國主名叫多同,他的城堡在貴州桐梓縣以東二十里,所以唐通取道巴郡的符縣,即今川南合江縣。縣南有一道關,就叫符關,為入黔的要隘。唐通出符關,折往東北,會見了夜郎候多同,先送一份豐厚的禮物,然後展開交涉,達成了兩點協議:一是夜郎割讓其西北部未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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