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邛卓家(上篇)

四川成都西南的邛崍縣,古稱「臨邛」。在漢朝初年,此地彷彿明、清的山西太谷縣那樣,以多富翁聞名海內。臨邛的富豪,又以卓家為首。卓家出了個「名女人」,又出了個大文豪女婿,風流文采,艷傳千古,以致於把卓家在「重工業」上的貢獻遮沒了。

臨邛卓家,本來是趙國人,以冶鐵致富。中國的鐵器時代,始於春秋戰國之際,而要到戰國末年,鐵器才漸漸盛行,正式代替了銅,成為大眾生活上最重要的一種金屬,同時也是國防事業上最重要的一種物資。

就鑄造兵器而言,鐵的冶煉技術,在未能進步到「百辟之鋼」以前,它的品質遠不如銅。青銅器的製作,在商朝就已精美絕倫。到了春秋、戰國,青銅兵器的鑄造淬煉,更見傑出。根據出土實物化驗的結果,當對青銅兵器的成分,除主要的銅與錫以外,並含有鉛、鐵、鎳、砒素、銻、硫黃等等。不僅如此,甚至已知道加入鋅與錳以加強韌力,使其具有柔能克剛,堅而不脆的效用,同時與銻、砒素、硫黃混合,更產生了不損不腐,經久耐用的效果。兩千多年前的冶金學,居然發展到如此的程度,說來似乎不可思議,但有實物為證,令人不能不信。

作為兵器之王的劍,在當時如干將、莫邪、巨闕、純鈞、湛盧、勝邪、魚腸等等名劍,都是銅劍。銅與鐵相比,前者質勝,後者量多。以鐵易朽爛,稱為「惡金」,只用來鑄造日用刀斧及農具之類。不過物質的價值判斷,需視供求關係而定,戰爭規模擴大,兵器消耗激增,銅的供應不足,而且鍛鑄費時,不能適應緊急情況的要求,則鐵的地位自然提高。如果此時鐵的冶煉技術復又進步,則其地位便更非昔比了!

戰國末期,秦楚並雄的時代,楚的強盛,得力於鐵。秦昭王臨朝嘆息:「楚之鐵劍利,鐵劍利則士勇。」以此深感威脅。楚國鐵劍之所以利,是因為併吞了吳越的緣故——其時鑄劍的名匠,多在吳越,越王勾踐有寶劍五,名聞天下。楚王又曾令風吳子到吳國,請歐冶子及干將鑄造三枚鐵劍,命名為:「龍淵」、「太阿」、「工布」,是為當時唯一能與有名的銅劍匹敵的三枚鐵劍。楚吞吳越之時,干將、莫邪、歐冶子等人,雖已下世,但吳越地區的冶金及鑄造兵器的技術,始終居於海內的領導地位。

在黃河以北,冶鐵有名的地方,不過兩處,一處是韓國的棠溪,即今河南遂平縣以西的地方。韓國的軍火製造業,在當時海內名氣甚大,所謂「強弓硬弩,皆出於韓」。棠溪之劍,亦為上品,原因就像紹興好酒一樣,得力於水。棠溪之水,冷度特強,宜於淬鋼。

再有一處就是趙國的邯鄲,眾望所歸的專家,稱為「徐夫人」。有人認為「夫人」是一個男子的名字,在我的看法,「徐夫人」就是徐夫人,不見得夫人就不能鑄劍!

因為鑄劍不是打鐵,不須兩膀子笨氣力。徐夫人要做的工作,第一是調配合金的成分;第二是「望氣」——看冶煉的火候。「氣」者火焰,初生火時是「黑濁之氣」,然後轉為「黃白」,由「黃白」而「青白」,最後只有青氣,即所謂「爐火純青」,才是火力最好,下手「可鑄」的時機。

荊軻入秦,所帶的就是徐夫人所鑄的一把匕首,匕首實在就是短劍。燕太子丹為買這把匕道,花了二千兩金子。徐夫人的作品不多,她的主顧,大多為經過邯鄲的諸侯貴人,名將豪客,一劍之費,價值千萬。她收入雖豐,但比起卓家來,顯有遜色。

卓家與徐夫人不同的是,後者在本質上是個高級工程師,而前者為企業家。卓家以冶鐵為業,兵器當然是主要產品,質雖遜於徐夫人的製作,而量則遠非徐夫人可及。當時戰爭的規模很大,「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長平一役,白起坑趙卒四十萬人,以致於趙國像二次大戰後的德國一樣,壯男大缺,儘是寡婦。話雖如此,贏政即位十三年,桓齮攻趙國平陽,仍有斬首十萬級的紀錄。試問,這樣連年不絕的大規模戰爭。要消耗多少兵器?卓家光是承辦箭鏃,就是一筆驚人的大買賣。除了趙國本身以外,其他各國攻擊秦國,因為地形關係,往往以邯鄲作為軍需補給基地。所以那裏的冶鐵業非常發達,除了承攬公家的軍火合同以外,同時由於戰亂頻仍,農具容易散失,不斷需要補充,營業數字,亦頗可觀。總之,冶鐵業在戰爭以前製造兵器,戰爭以後,製造農具,左右逢源,始終不愁沒有好生意。國家間的緊張局勢,替他們帶來了不尋常的大景氣,當時如山東的程氏,河南的孔氏,以冶鐵為業者,無不大發其財。

卓家的移家臨邛,大概是在贏政稱「始皇帝」以後。自贏政十七年滅韓開始,不到十年間,席捲天下,武功不謂不盛。但是他的勝利是畸形的,基礎並不穩固。秦始皇為了消除人民的反抗,強力推行「下放」的政策,即所謂「徙民」及「遷豪富」,把他認為不妥的「不良分子」,「下放」到各個邊區去「勞改」,而豪富之家,則強迫遷移到京畿附近,一則便於監視,再則利用他們的資本,來發展自己的實力。

卓家就是這樣被流放到巴蜀。秦時的巴蜀,等於今日大陸的「北大荒」,一到那裏,有去無回。當時徙蜀的路線,是由漢中一出「金牛道」,進入「蜀郡」地方,就算到了地頭。再過去就是劍閣,棧道艱險崎嶇,令人望而生畏。「下放」到此的人,隨身沒有多少川資,既畏道路艱難,又存希冀之心,指望會有「皇恩浩蕩」,被赦還鄉的一天,收拾歸裝也方便些。所以無不用卑詞,用賄賂,多方向秦國的官吏活動,希望就在「葭萌」附近安頓下來。葭萌就是如今川邊的昭化縣,地當劍閣以北,這麼狹小的一塊地區,何以安頓?更何以謀生?因此,有見識有眼光的人,便另打主意。只是這樣的人並不多。

老卓就是這少數中的一個。兩夫婦帶著孩子,手推一輛小車,從邯鄲西越河東,進潼關、過咸陽、到漢中,再走數百里棧道到葭萌,一也像其他的「遷虜」一樣,幾乎被搾乾了最後一滴精力。但是他那一顆心仍然是活躍的,絲毫不疲勞的。

「你看如何?」他跟他妻子商議,「在這裡落腳,不但沒有前途,而且沒有生路。」

卓太太十分賢慧,聽出他話中的意思,便問:「你是不是另有打算?」

「打算我倒有。」老卓躊躇著說:「只顧慮著你,怕你不行了!」

「怎麼叫不行?」卓太太把累折了的腰,重新又挺直,「你別顧慮我。」

「是這樣。」老卓放低了聲音說:「我知道巴蜀有幾處出鐵的地方——我們雖是冶鐵的行當,但開鐵礦的方法,我也聽客商談過,並不太難。我們隨身帶的錢有限,得要好好利用。我決定要於這一行……我們到那裏看看,就是不開礦,只要有鐵,我們仍舊可以干老本行。你說,我這個打算行不行?」

「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反正海角天涯,我總跟著你走就是了。」

「我怕你走不動。」

「那個地方在何處?」

「還要往南,進劍門,到成都,再往西走,在邛崍山下,靠近『西南夷』了。」

「你說的這些地名,我一個都不知道。你只說,從這裡去,還有多少路?」

「千把里路。」

「千把里路?」卓太太笑了,「我以為在天上呢!我們幾千里路都走過來了,何在乎這千把里路?」

看見妻子這樣合作而又明達的態度,老卓覺得受到了極大的鼓勵。「我跟你說吧,」他興奮地說:「那裏還有『火井』!井裏出火,可以用來冶鐵。」

「有這等事?」卓太太張大了眼說——但是,她心裡是相信的。她知道老卓從不妄言。

「不但有火井,還有鹽井——起造冶鐵的爐子,不是非要摻鹽在泥裏的嗎?」

「有這樣好的地方!」卓太太大聲說道:「你不去,我也要去。」

於是夫婦同心一德,秘密籌劃。老卓雖對臨邛地方已很瞭解,但還不敢多邀人去,怕的萬一環境不理想,會遭人埋怨,同時他又不肯輕易透露這個珍貴的「經濟情報」,所以對秦國的官吏,另外編了一套說法。

他說:「葭萌人多地方小,水土亦不見得厚。我請求遠遷。」

秦國官吏正因大家都要在近處安頓,深感為難,聽說有人志願遠遷,當然高興,便問:「你想遷到哪裏?」

「我聽說江山之下,土地肥沃,地下有『蹲鴟』,可以餓不死。而且那裏的人善於做生意,我是做生意的人,不妨就遠遷到那裏。」

這是非常合作的態度,如果人人願意遠遷,在葭萌的秦國官吏,就不必大傷腦筋。所以他的請求,立刻就得到批准,夫妻倆隨即動身往南走。

但是他們並沒有到「汶山之下」。那個地方根本不能去的,老卓的話是「擺噱頭」。汶山就是岷山,「蹲鴟」是大芋頭的別稱。照他所說的那個地方考查,應該就是現在四川茂縣這個地區,「嘉慶一統志」記載該地的物產,就有「芋」,「華陽國志」:汶山郡出,大如蹲鴟」的字樣。但是,這裡在秦代尚為化外,稱方「冉駹」。那裏有「六夷、七羌。九氐」,各成部落,種族異常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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