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命

陶朱公有四個名字,其中最煊赫的一個就是范蠡。他是楚國人,原名范伯,以越國大夫文種的引薦,事越王勾踐為臣,奉計然為師——計然本姓辛,字文子,先世為晉國的望族。他是個重視自然環境的經濟學家,著有「內經」及「萬物錄」,都已失傳。他的學說的精義,在於掌握產銷的供求關係,認為年歲豐歉,物產多寡,是有週期性的,在不利的客觀因素未曾出現之前,要利用現有的有利因素,預謀克服,所以亢旱的時候要造船,而雨水多的年分要造車,以便待時而賈,可獲重利。在貿易理論上,切戒停滯,主張薄利多賣。他認為物產的價值判斷,不在於本質,在於需求,所謂「富出如糞土,窮取如珠玉」,就是乘高拋售,逢低吸進。貨殖之道,固盡於是。而裕民生,修戰備,亦可適用這些原則。

計然曾因范蠡的引介,謁見越王勾踐,語不投機,退而經商,從事吳、楚、越三國之間的貿易。其後勾踐復請受教,計然獻七策,其內容就是「越絕書」中所載的「內經九術」,大要不外乎一方面設法導致吳王夫差的腐化,一方面生聚教訓,「以承其敝」。於是到了周元王四年——也就是距今兩千四百四十二年前,越王勾踐終得報仇雪恥,滅掉吳國。

越王勾踐是個可與共患難,不可共安樂的人。滅吳稱霸,竟殺文種。范蠡早就看出情勢不妙,暗暗作了準備,然後上書告退,勾踐果然不允。於是范蠡攜帶珍寶珠玉,與他的家人門客,悄悄乘扁舟出海北上。相傳西施是跟著范蠡一起走的。

到了齊國,范蠡改變姓名,自稱為「鴟夷子皮」——一鴟夷是用牛皮或馬皮做的酒囊,用得著時,虛能受物,腹大如鼓,用不著時,不妨掩而藏之,范蠡以此自況,正就是君子用行舍藏的意思。一說,吳王夫差賜屬縷劍,命伍子胥自殺,用鴟夷盛了他的遺體,投之於江,所以范蠡自稱鴟夷子皮,在表示他亦是越王的罪臣。

在齊國,范蠡最初大概是在如今山東半島的沿海一帶,經營鹽業,父子門客,一起操作,極其辛勞艱苦。但不久就發了大財,而且頗有賢能的名聲,因而齊人想請他當宰相。范蠡對政治早已失去興趣,志在逃世避禍,所以封還相印,出其私財,遣散門客宗族,另外覓地隱居。

這一次遷居,是循陸路,由東而西,且行且問,迤邐而至如今魯西與河北交界的定陶地方。定陶是堯的故土,「陶唐」之陶,就是此地。春秋時屬於曹國,周敬王三十三年,宋國滅曹,不久又歸入齊國的版圖。這個地方稱為「四達之衝」,在春秋時最為多事,會盟征伐,幾乎年年都有,膽小的人視此為危邦,決不敢住,而范蠡別具隻眼,以為「此天下之中,諸侯四通」,是貿易有無的絕好地點。於是在此定居,改姓為朱,本地人稱他為「朱公」,別地方的人,冠以地名,稱他為「陶朱公」。

自「鴟夷子皮」變為「陶朱公」,是他由工農轉為商人的一個明顯的區劃。陶朱公在定陶經商,除了他的獨到的眼光,和卓越的才幹以外,還有兩個極其有利的因素:一個是環境,一個是時機。

先說環境。春秋時期,以商立國,著稱於世的,首推鄭國,疆士在如今河南的中部,密邇周朝東遷以後的京城洛陽,地當衝要,交通方便,所以商業極盛。有名的愛國商人弦高,就是鄭國人。但在陶朱公那個時代,鄭國已經衰落,這時貿易最發達的地區是在齊國。

齊國是姜太公的封疆,他老人家本來以捕魚為生,佐文王、武王定天下,分茅裂土所得的疆域,在山東臨淄一帶,地近海邊,因勢利導,想到了他的老本行,大興漁鹽之利,這樣齊國才逐漸變成大國。

及至周室東遷,十二諸侯,稱霸者五。五霸的領袖為齊桓公,而造成齊國為當時的頭等強國的,則不能不歸功於齊桓公的宰相管仲。

管仲是中國第一個「重商主義」者,首先提出經濟與國力的發展成正比例的理論,所謂「萬乘之國,必有萬金之賈。千乘之國,必有千金之賈。」所以他的施政方針,即是以政治的力量,發展經濟,以經濟的力量,推動政治。同時,管仲也是提倡各國間進行貿易的先驅者,訂定了許多「吸引外資」的優惠辦法,譬如,下令為諸侯的商賈設招待所,按其地位,作不同的待遇。有一車貨的,供給膳宿,有三車貨的,代為照料車馬,有五車貨以上的,派專人為其服務。又所謂「女閭」——官妓的制度,亦為管仲所創始,其作用之一,就是為了給各國貿易商一個方便。

因此,「天下之商賈,歸齊者如流水」,而齊國的保護商業政策,也形成了傳統。陶朱公在這個傳統之下,才有大展宏圖的可能。此是環境上的有利因素。

其次談時機,春秋末期,就像近代的十九世紀一樣,是國際關係由簡單躍向複雜的轉變期,這種關係,不外戰爭與外交兩方面。就歷史來看,春秋以前的戰爭,規模很小,甚至有如兒戲,當時的原則是「遠交近攻」,疆土相當於如今一兩個縣分的小國,根本沒有能力從事於遠征。但到了春秋末期,小國兼併為大國,情況就不同了,遠距離的戰爭不斷發生,這時就產生了軍需運輸的問題,如果中途有人供應,可免轉輸之煩,何樂不為?在那個時期,通貨發行數量,突然大增。幣值很高的黃金,充斥市面,就是為了適應大規模軍需採辦的需求而出現的一種情勢。

在外交上,本來只是國與國之間的報聘,到五霸出現,以「共尊王室」的名義,作維持均勢的談判,於是「會盟」之風大熾。這好比近代在「維持國際和平」的名義之下,召開國際裁軍會議,或者調處某一地區的糾紛,是一樣的道理。這種「實力談判」性的「會盟」,經常舉行,各國諸侯、大夫,旅行的機會加多,為了採辦訪聘的禮物,或者帶回一些「紀念品」,甚至也附帶「跑跑單幫」,這些都是促進國際貿易的因素。陶朱公是一個深諳政治藝術,並且對心理學有很高造詣的人,當然會緊緊抓住這個有利的時機。

因此,我們可以想像得到,陶朱公在「天下之中,諸侯四通」的定陶所經營的商業,不拘一格,品目繁多,就像過去日本的「三井」、「三菱」那樣,無所不包。他在離開越國時曾說:「計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已施於國,吾欲用之家。」所以陶朱公的經營商業,是有理論指導的。

照史書上斷簡零篇的研究,陶朱公至少用了計然的三點指導原則,第一,就是「旱則資舟,水則資車」的道理,以遠大的眼光,觀察市場的趨勢,繼以雄厚的資本和魄力,大量購人,待時而賈。其次,他只「逐什一之利」,相當於一份稅金。現在我們到觀光飯店去吃飯,帳單上加一成服務費,而百元一客的牛排,老闆可賺多少,外人無從計算。由此看來,「什一之利」確是薄利。

最後,也是陶朱公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他充分發揮了計然的經濟學說中,最深刻的一個「流」字。計然曾說:貨物務求其脫手,不要居奇,免得吃利息——「務完物,無息幣」,「貨勿留,無敢居貴」。又說:「財幣欲其行如流水。」所以陶朱公在定陶,十九年中,「三致千金」,但都故給了窮朋友,以及遠房的弟兄。

「千金」之「千」的計算單位是什麼?不是「兩」,是「鎰」。一鎰為二十兩,所以「千金」者,是二萬兩黃金。即使當時的度量衡單位比現制要小得多,也是一個相當龐大的數目了!

「三致千金」則陶朱公一共無條件散出去六萬兩黃金,這不僅是他的慷慨性格使然,更為「財幣欲其行如流水」的理論的進一層發揮。這六萬兩黃金不是周濟親友的衣食——他客居定陶,雖有親友自楚國和越國來投奔,在數量上不致太多。同時他經營著龐大的商業,安插的人甚多,各人自食其力,不致凍餒,無須陶朱公的周濟,由此可見,這六萬兩黃金,是他送與親友自立事業的資本。

這樣一面投資再投資,一方面擴大消費,才能加速經濟的繁榮。而在陶朱公,散出去的那許多資本,所設立的事業,自然而然成為他的「子公司」,對「母體」具有保護、協力的作用。就在這種「本固枝榮」的良好狀態之下,陶朱公才能成為當時海內的第一富翁。

陶朱公范蠡早達,在他由楚到越時,估計是在二十歲左右。越王勾踐三年,也就是吳王夫差二年,他已經在勾踐的身邊,自此至周元王四年,越國滅吳,共二十二年,所以,范蠡變姓名為「鴟夷子皮」時,大概是四十二歲。在海濱從事鹽業的時期並不長,假定為八年,則遷居定陶,由「鴟夷子皮」變為「陶朱公」時,大約為五十歲。

那時,他已經有了兩個兒子,大兒子是他從事鹽業時的主要助手,除知創業維艱,是個守成之子。在定陶,陶朱公又生了一個兒子—一如果說西施確是相從范蠡,扁舟出海,那末這個老么,可能就是西施的兒子。等他成人,大概在陶朱公七十歲以後,他家遭遇了一件大不幸之事。

這大不幸之事,是朱家的老二,在楚國殺了人,被捕下獄。消息傳來,家人親友,大為焦急,自然要設法營救。

「殺人償命,理所當然。」陶朱公說,「不過,有這麼一句話,『千金之子,不死於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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