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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船都是林世忠安排的;劉肇周將錢家兄弟接了出來,在林世忠名為護送,實同押解的情形之下,直到水西門下了船。林世忠看船解纜東去,才算放心。

錢家兄弟亦到此時,才有跟劉肇周細談的機會,「二舅,」錢萬選說,「我想出了城,我們找個地方停下來,仍舊回江寧。」

「仍舊回江寧?」劉肇周大吃一驚,「為甚麼?」

「咦!不是要去見我岳母嗎?」

「二舅,」錢萬成也說:「這件事,我們不能就此算了。」

劉肇周半晌作聲不得。他們弟兄的話並不錯;但是案子要翻出來,自己就可能會做不得人,所以盤算了一會,決定還是全力阻撓。

「你們看見的,江寧縣要我具切結,替你們作保;現在你們出爾反爾,叫我跟人家怎麼交代?」

「二舅,我們的行蹤,他們想不到的;江寧城裏多少人,那裏就偏偏讓他們遇到了。」錢萬選說,「如果二舅認為還要謹慎,那就我一個人回江寧;二舅跟大哥在船上等我。」

「一個人,兩個人都是一樣的。萬一你讓他們遇到了,恐怕不會像這次那麼客氣。」

「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劉肇周亂搖著手說,「好了,好了!這一回意外連連,幸而能夠脫身,一切都等回了常熟再說。」

「不!」錢萬選極其堅決地,「不要緊!我一到江寧,就直投王府,見不著我岳母,總見得到滿洲太太;自然會替我作主。」

「你不要太過自信。強龍難敵地頭蛇;就算替你作主,也不過仍舊責成地方官,去緝兇追贓,案子仍舊落在他們手裏。那時候,你倒想想,他們會不會饒得了你?」

「這話,」錢萬成點點頭,「倒也實在。」

「本來就是很實在的話。」劉肇周受到錢萬成的支持,很起勁地說,「苦頭莫非吃得不夠?再也不能輕舉妄動了。」

錢萬選無奈,只能委委屈屈地打消了自己的原意,且回常熟再作道理。

※※※

順承郡王終於回到了江寧。

他本來早就想啟節回江寧了;只為湖廣一帶的軍務不甚順手,不能不在前線督師。如今戰局已經穩住,不妨回江寧坐鎮。

這一來,滿洲太太就大忙而特忙了;因為郡王的飲食起居要由她一手督理。別的事都還好辦,也都還可以馬虎;只有一件比較難,而且絕不能馬虎:如何安排四美進見郡王?

「王爺已經駕到了,妳們今天晚上就會跟王爺見面,要好好兒伺候。」滿洲太太環顧四美,忽然笑著嘆口氣:「唉!我則有點替王爺發愁。」

這下面當然還有話,但得有人搭腔,才能接得下去。四美之中,三美含羞不語;劉三秀面有慍色,更不會理她;於是二太太便陪笑問道:「妳老倒是為甚麼替王爺發愁啊?」

「這麼四個大美人兒,個個千嬌百媚;如果我是王爺,真不知道挑那位好?」

「那還不好辦。」二太太介面便說:「把四位一起挑上就是了。」

「這還用妳說!如果我是王爺,也願意讓她們四個人一起陪我。可是,也得精神夠呀!」滿洲太太又說:「雖說王爺龍虎精神,年紀又輕,不在乎。可是我是在京裏受了老王千叮萬囑的,務必當心郡王的身子;今晚上最多只許兩位陪王爺。這兩位要王爺自己挑就難了。」

「總管太太,我倒有個法子。」說著,二太太湊到滿洲太太面前,附耳低語了幾句。

滿洲太太點點頭說:「這話也不錯;自願最好。妳們四位,誰願意今晚上就陪王爺的,自己說吧!」

「我不行!」蘇連芳先開口:「我身上來了。」

滿洲太太一愣,「那有那麼巧?」她招招手,「蘇姑娘,妳過來。」

蘇連芳一走過去,滿洲太太毫不客氣地掀開她的裙幅,伸手相試;驗明不虛,方始無話。

「還有三位,妳們自己說。」

誰也不答;只好用二太太建議的第二個法子了:拈鬮。

「妳們看,」滿洲太太手裏拿著二太太送來的三支牙籌說,「各人認一支,認定了好拈。」

除了劉三秀,那兩人含羞帶愧地上去認定了兩支;餘下的一支,自然屬於劉三秀。

「話可說回來,拈鬮是不得已的辦法。如果王爺自己挑定了,拈的鬮不算。」

「那當然!」二太太代替大家回答。

「不過,王爺要挑定一位或者兩位;沒有挑上的可別吃醋,過了今天還有明天。」

聽她說了這話,二太太便盯著劉三秀看;意思是只有她可能會吃醋,要等她一句回話。

劉三秀大怒,粉臉生嗔,一雙杏眼睜得滾圓,大聲喝道:「妳看我幹甚?」

二太太嚇得倒退了兩步,滿洲太太急忙撫慰:「劉姑娘,妳別跟她一般見識!」

劉三秀不作聲,但神色間餘怒猶在。滿洲太太不由得心裡七上八下;他人不就範,可以用威嚇的手段,唯獨劉三秀不能,因為她不怕。轉念到此,不免懊悔,當初應該多選一個作備取,必要時可以湊數;如今有一個哭哭啼啼,不願依從,便只剩下三個了!好事成雙,獻美成了單數,總是缺憾!

※※※

到晚來,紅燭高燒,華堂開宴;階前廊上,護衛鵠立,肅靜無聲。突然一聲傳命:「王爺駕到!」出現了一個三十左右的英俊青年;正是這王府中的主人順承郡王。

隨侍在側的是滿洲太太,指揮下人伺候得郡王坐定了;隨即拍一拍手,是個暗號,該宣召四美上堂了。

不久,迴廊上出現了數點紅色光亮,滿洲太太定睛看了一下,果然不出所料,只有三個人——絳紗宮燈,只得三盞,不用說,劉三秀不曾來。

於是,她轉身向二太太招招手,將她喚到面前,低聲說道:「去!不論妳用甚麼法子,要把她弄了來。」

「是!」二太太無可奈何地答應著。

等她從後面出去,三美已從前面進來,按照預先教導的禮節,先在紅氈條上一字站定;然後滿洲太太贊禮,三美盈盈下拜,口中說道:「恭請王爺萬福金安。」

「伊里。」

「起立」滿洲話叫「伊里」。三美對這些簡單的「國語」,已能聽得懂;等站起身來,滿洲太太便含笑說道:「三位姑娘請過來,讓王爺細瞧瞧!」

三美由蘇連芳領頭,走到筵右;燭光在左,紅色的光暈照在三美的面上,越顯得豔麗。郡王一個個看過去,臉上不自覺地浮現了笑容。

「妳叫甚麼名字?」

「蘇連芳。」

聲音太輕,滿洲太太便補了一句:「她姓蘇,蘇州的蘇;名叫連芳。」接著,湊到郡王耳邊,輕聲說道:「她今晚上不行;月經來了。」

郡王點點頭,又問:「第二個呢?」

「我叫施美貞。」

「她的酒量很好。」滿洲太太很想替她撮合,便又說道:「施姑娘,妳來敬王爺一杯酒。」

於是施美貞低著頭上前,從滿洲太太手中接過銀壺,為郡王斟滿了酒,輕聲說道:「請王爺乾了!」

郡王含笑舉杯,喝了一半,將杯子往外一遞;滿洲太太急忙說道:「王爺賞酒,趕快接過來。」

施美貞很馴順地接過來,乾了剩下的半杯酒,將空杯放回郡王面前,復又斟滿。

「喝個成雙杯!」滿洲太太在一旁湊興。

接下來,輪到第三個拜見,這倒是位真正的小姐,前明宦家之女。姓邵,單名一個儀字;今年才十六歲,幽嫻貞靜、品貌無雙;但賦性沉默,面無表情,恰如一尊白玉觀音,只宜遠觀,不宜近狎。

郡王倒是覺得蘇連芳,體態輕盈,秋波流轉,則有一股撩人的情致,只是月滿鴻溝,霞飛鳥道,可望而不可即;正在躊躇意有不足之時,只覺眼前一亮,不由得定睛去看正踏進廳來的那個美人。

此美自然是劉三秀,她是二太太下了跪才將她請來的。一進了廳堂,既不下跪,亦不上視,倚著柱子站著,眼望著左面墻壁;郡王只能看到她的側面,寬廣的額頭,反射出來的光芒,特別明亮,襯著玄色緞子般的頭髮,不知怎的,令人霍霍心動。

「快叩見王爺!」滿洲太太大聲吆喝。

劉三秀不理;滿洲太太還待開口時,郡王搖搖手止住了她。然後,他自己離座走了過來;劉三秀眼角已經瞟見,但仍然矜持不動。

「妳叫甚麼名字?」

郡王是一口京腔,但說得很慢、很柔和,作為江南人的劉三秀,雖聽得很清楚,卻不願作答。

於是只有二太太代答:「她叫劉三秀。」

「今年多大年紀?」

劉三秀更不願回答了。郡王亦不以為忤,走近了從側面看去,正好望著她的正面,一雙杏眼中含著兩滴明珠似的眼淚;眼圈紅紅地,彷彿抹了胭脂,倍增嬌豔,不由得看傻了。

劉三秀從未讓人這樣無禮地注視過,自然發窘;剛想避面時,郡王又在問了:「妳有丈夫沒有?」

這話就不能不回答了;不答好像表示沒有丈夫,默許可以充作王府的下陳,但回答的措詞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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